品   瓜

                           徐 怀 杰

西瓜，两只椭圆形的大西瓜楚楚动人地摆在写字台上，虽然，它们的存在与这间整洁、庄重的办公室极不协调，但那斑斓鲜艳的色彩却一下子改变了这里的格调，倒增添了几分朴实的生活气息。

余书记放下公文包，饶有兴趣地观赏起来。他伸出指头弹弹，“扑扑扑”声音空飘，熟得极好，刹那间，他似乎闻到了浓郁的瓜香。

“这是老柳送来的”秘书小乔走进来，喜滋滋地报告。“他的瓜就要开园了，特地挑了两只送来，让你品尝品尝。”

“噢？”余书记兴趣不减，目光仍停在西瓜上。

“老柳的西瓜长得可好啦！”小乔似乎受到了感染，声音不由得提高好几度。“他说今年承包种这几亩瓜，你费了不少心，头一个该享受的应该是你，所以就……”

余书记笑了，捧起一只掂掂，好沉！“老柳呢？”他问。

“回去了。”小乔回答。

余书记放下瓜，坐下来，他点燃一支烟陷入沉思。小乔似乎感到没有留下的必要了，返身向门外走去。

“请等一下。”余书记喊住他：“通知机关各科室领导，晚7点到会议室开会。噢，把老柳也请来。”

“请老柳？”小乔困惑了，眨着眼睛看着余书记，见他没有说明的意思，便悄然离去了。

晚上，会议室里灯光明亮。长长的会议桌上，那两只大西瓜骄傲地伫立着，雪白的台布更加衬托出它们那诱人的艳丽，越发显得娇贵和高雅来。

“啊，西瓜！”来人的第一眼，几乎都投向了它们，气氛由此变得热烈起来。有人抱起西瓜拍拍，有人伸鼻子闻闻。“真漂亮！”“个真大！”赞叹声彼此起落。角落里有人在争执：“那只大的，足有15斤！”

“多，我看不下20斤！”

“我说，这瓜肯定是薄皮红瓤小黑籽，甜得腻口。”

“不！可能是黄瓤红籽，甜里带点酸味！”

也有人戏谑地嚷嚷：“今晚这个会够味，有西瓜招待！”

“哎，老张，吃瓜的时候小心点儿，别连舌头一块咽下去了。”

哈哈哈，笑声四起。

余书记坐在那里，不时地随和着哈哈地笑。小乔走进来，轻声说：“老柳来了。”

老柳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人虽长得精瘦，但禀性憨厚，话不多，却心灵手巧。本来是个拖拉机手，因当初建场时风餐露宿，落下了腰腿疼的病，这些年一直在办公楼值班。这活儿是三分干，七分养，每月工资、奖金不少拿，也落得个清闲自在。谁知，今年春天，他变了心思，闹着要去种瓜，理由又是那样的充分 ，不容推辞。说什么“看着每年从外地来卖瓜的，全场大人、孩子团团围着争啊抢的，我心里不是滋味。咱场里十多万亩地，找个边角地头，好歹种上几亩，就够大伙吃，干么非让咱大人孩子受那个屈。”

这事是好事，可有关部门却犯了难。老柳年轻时，跟他爹在老家学种了几年瓜，种瓜的技术倒不用担心，但种瓜的费用怎么办？眼下搞承包，这地咋核算？老柳知道后，闷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我停薪留职，承包！”话一出口，惊动四邻，这老柳憨劲上来又犯邪劲了，安安稳稳伸手拿钱的日子过腻了！

说这话不无道理。事情明摆着，坐在值班室里的软椅子上喝荼水，看报纸、守电话，到去野地里住窝棚，整日太阳晒，蛟虫咬，风吹雨淋地忙活，这怎么比！再说，种瓜容易吗？老天爷开眼照顾还好，若是不讲情面，非赔得你瘦人身上再脱层皮不可！人们的担心，老柳家里人更担心。这些天，老伴和孩子们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呀劝呀，软磨硬缠地要老柳回心转意，可老柳就是不吐这个口。余书记知道了这件事，满口赞成，但一想到老柳的身体，也忙找以他相劝，让他细细考虑考虑，要多从身体这方面想想。谁知老柳还是那句话：“啥都想过了，这瓜，我种定了！”山东人的脾气犟，没辙！

余书记一见，一拍大腿，定了！他先做通了老柳家人的工作，接着又帮助老柳签订合同，拨了资金，安排好地块，不出三天。一大包优良西瓜新品种瓜籽也张罗买来了，连塑料地膜一齐送到老柳手里。天合人意，西瓜下种后，水肥不缺，苗齐苗壮，余书记更是隔三差五去瓜地看看，有时忙里抽闲还帮助拔拔草、打打杈 。象人家找来的帮工。西瓜开花了，坐果了，老柳要住在瓜棚里，余书记怕他受凉腰腿疼，送去了热水袋。担心野地里蚊虫咬，苍蝇多，又送去治蚊子、灭苍蝇的喷雾剂。也该着顺心，老天风调雨顺日头好，算盘籽大的西瓜简直象气吹了似的，不几天就拳头大了。老柳象上满了劲的发条，干得更带劲了。这西瓜也象通了灵性，饱允了阳光雨露和老柳的汗水以后，不知不觉长大了，变熟了。望着满地鲜艳透香的大西瓜老柳心里乐开了花。眼看西瓜就要开园了，可这几天却不见余书记来了。老柳站在瓜棚前一天三张望，怎么也不见他的踪影。今天下午，老柳实在憋不住了，托老伴在地里守着，把那两只早就精选了的大西瓜摘下来，吭吭吃吃地背着跑了几里路来到场部，可不巧，余书记下基层检查去了。老柳放下瓜，只好悻悻地回去了。他寻思，今天见不着，明天起个大早再来，西瓜就要开园了，这么大的事，非得跟余书记合计合计才行。谁知，刚吃完晚饭，乔秘书来了，说是请他去开会。老柳不知原委，满腹疑惑地上了车。

老柳一进会议室，喧闹声立刻止息下来。干部们惊奇了，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他身上，弄得他十分窘迫。当看见桌子上的西瓜，更不由得心跳了起来。灯光下，他那张被风吹日晒的脸，显得更加黝黑。

“来来来！”余书记迎上去，一把拉住他按坐自己的身旁。

人们大约看到余书记的情绪依然很好，立刻又活跃起来，话语不时向老柳飞来。

“老柳，瓜种得不错嘛，不愧是行家！”

“老柳，你这茬子瓜可算抓住了，少说得收入三万两万的。”

……

老柳有些应接不暇了，他嘴里“哎哎”应答声，头分别向不同方向摇着点着表示着否定与赞同，渐渐地额上渗出了汗。

“同志们”余书记双手作出安静的表示，这才救了老柳的驾。

“今晚，我们开个会，内容只有一个，呶，品瓜！”

干部们哄地一声笑了，余书记也笑起来。他说：“大家都看到这两只西瓜了，这是老柳承包的硕果，也是他半年多来辛苦劳作的结果。瓜长得很好，我们向他表示祝贺。”“哗啦啦”余书记带头鼓起掌，老柳没想到突然会有这码子事，慌忙起身向大伙深深鞠了一躬。

“同志们”余书记继续讲话：“这两只瓜是老柳送来的，说是为他的承包，我费了心，特地挑了这两只瓜让我品尝。他的心意我领了，我很感谢。但是，我在这里要说的是：为老柳承包费心的不是我一个，在坐的各位或多或少都费了心，要说品尝，大家都应该，但如果每人都送上两只瓜，少说得拉上半汽车。”余书记的目光落在老柳的脸上。“老柳，你说是吧？”人们对眼前发生的事出乎意料，神情变得庄重起来。

“同志们，有句话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似乎很自然，但是，从种下去到收上来，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里面要花力气，要吃 苦，要流血汗哪！所以，我认为，这两只瓜不能白吃。至于说老柳的这份心意，我看，他能在开园之前，亲自挑出这两只大西瓜送来，就足够我们领受的了。”余书记神情深沉起来：“同志们，请记住：群众心里有杆秤啊！我们为他们每办一件事，哪怕是一件细小的事，他们也不会忘记的，老柳，你说是吧？好，不多说了。”余书记变得轻松起来。“今晚我请客，这瓜多重，值多少钱咱不管，老柳，吃亏占便宜就这10元钱，请你收下。讲完了，好，小乔，切瓜！”

“等等！”老柳站起来，他的嘴唇哆嗦着，眼里闪烁着泪花，费劲地说：“余书记，这钱我不能收，这瓜算我请大伙尝尝鲜。”说着，他把钱放到余书记面前。

“老柳，别争了，”余书记笑着，又把钱推到他面前。

“不！这钱，我说啥也不能收！”老柳把钱又放了回去。他急切地说：“余书记，我说句心里话，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日夜为我们操劳，难道连我自家种的西瓜也不能吃吗？吃了就犯了规矩了？”

“老柳，吃两只西瓜事不大，但这里面有思想、有作风啊！”余书记态度很认真。“说到吃，我想起一件事”。余书记环视了一下会场，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1964年夏天，我们部队在山东半岛一带拉练 ，那个地方梨树很多，树上都挂满了果子。有一次刚训练完，同志们又累又渴，有的人渴得嘴里冒烟，可是谁也不伸手摘个梨子，一直忍着找到了水。同志们，请想想，当时，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战士都在遵守革命纪律。哎，对了！连古人都懂得‘瓜田李下’的君子之风呢！现在呢，在今天这个优越的生活  和工作环境里，我们应该怎样做，我想大家是明白的。所以，老柳，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余书记！”老柳的泪流下来，他声音呜咽，什么也说不出来，整个会场雅雀无声。

“好啦。”余书记笑着点点头。接着，他接过小乔递来的刀，一刀切下，西瓜被切成两半。在灯光的辉映下，鲜红鲜红的瓜瓤，晶莹剔透，闪跃着红光。干部们的神情依然是那样的严肃，静静地望着那一块块西瓜，陷入了深沉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