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国强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经济学博士,德州A&M大学经济系终身教授)
田国强教授无论是在国际经济学界还是在中国经济学界均名声远扬。然而,作为
我国改革开放后早期赴美留学的孜孜学子, 田国强的求学道路异常坎坷,每一次都是在几
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出现转机:几乎丧失了上大学的机会、读研究生和出国几经波折、身
无分文去美国读书、听不懂英语授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田国强经过不懈的奋斗,终于
成为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经济系30年来最好的学生之一(美国科学院院士John S. Chipman教
授的评语)。随后,获全美斯隆博士论文奖、改革开放后留学北美的华人经济学家第一个获
得终身教职、第一个成为正教授,一系列的荣誉接踵而来。田国强教授所取得的成就与他
广学博识的才华和孜孜不倦的努力是分不开的。通过对此文的阅读,我们不仅可以了解他
的奋斗经历,忧国忧民的情怀,还可以了解到他们那一代人的成长历程。
第一部分:口述实录
生于忧患 认识社会
我的祖籍是湖北省京山县。祖上几代都是读书人,以文为生,没有什么显赫身世,到了祖
父那一代就更穷了。所以父亲只读了几年书,很小就给别人帮工去了。父亲是家中长子,
人很聪明,记忆力很好,看过的书,几十年后讲给我们子女们听时,人名和情节都记得非
常清楚。京山县是山区,在抗日战争时期是革命根据地,祖父被日本鬼子杀害后,父亲为
报父仇于1939年参加了李先念的新四军,解放以后随部队南下到了湖北省公安县。我1956
年在湖北公安出生,并在那里长大。我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一
个妹妹。我从小体弱多病, 不太讲卫生, 干净衣服穿一天就变得脏兮兮,也不太爱讲话,
喜欢想着各种办法自己玩。我6岁开忌闲⊙В鞘背杉ú缓茫茉诩案裣呱喜辉叮蚨?大讨家里人喜欢。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喜欢教训人,对子女要求很严,我因为调皮
经常挨他的揍。他对子女的学习非常看重,他觉得我学习差,身体不好,人又木讷,曾在
教训我时说我今后不会有出息,结果,却我在快满27岁时,离别父母,远渡重洋,来到美
国留学。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的课程断断续续。由于父亲在解放战争初
期的中原战争突围中受重伤掉过队,作为走资派被打倒了,我们家开始受人歧视,我也自
那时起开始变得懂事起来。上初中后,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学习课程对我来说越来越
容易,什么东西一学就懂,特别是数理化。从初二起,学习成绩就一直名列年级前茅。在
初中毕业以后,由于父亲的原因,我不能读高中。当时我三叔在河北省冀县,他1949年参
加林彪的第四野战军,建国后被保送上大学,是河北大学毕业的,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
开除党籍,劳动几年后不能回原单位林业部,被分到河北省冀县中学教书,是一个好书如
命、一天到晚书不离手的人。文化大革命中,还准许三叔教书。当时我不能读高中,他就
把我和弟弟接到了河北,在那里读了半年书,然后通过转学的方式,我又回到了公安县读
高中。在高中时,我很幸运地赶上71年至72年的教育回潮,使得我们那一届的高中生学到
了一些东西。77年高考恢复后,77至78届大学生中相当比例的学生来自于我们那届高中毕
业生。由于自己小时候老实,受人欺负,文革中又遭受歧视,在学习成绩变好的同时,人
也开始变得调皮和活跃起来,很快在同学中有了威信,也常爱作些打抱不平,主持正义的
事情。
1974年我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后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进工厂,但不可能进大学,另外一种
是下乡,然后可能被推荐上大学。我当时的愿望是进大学。我从小动手能力强,喜欢拆修
机电一类的东西,对物理特别感兴趣,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所以我选择了下乡
,总共在农村呆了近三年。我是1974年7月下乡的,头几个月我感觉日子很难过。由于父亲
被打倒,对今后能否上大学完全没有底,感觉前途非常渺茫。刚下乡时我最怕一个人在夕
阳下度过,阳光斜射下来,给人一种惨兮兮的样子。后来慢慢结交了一些朋友,开始习惯
了农村的生活。在乡下的近三年中,我当过知青队长,工作组成员。我干活很卖力,好胜
心强,不太会偷懒。我们知青队的一个知青可以将锄头拿在手中几个小时不挖一下,我是
怎么也没有这个耐心,在这点上,我真是佩服他。农村的生活异常艰苦,几乎没有休假的
时间,我们知青由于有国家补贴,还吃得饱饭,但许多农民却吃不饱,很贫穷。由于一大
二公的公社化结果,我所下乡的地方一天的报酬只有三、四毛钱,有的地方甚至更穷,一
天的报酬只有几分钱,一年下来几乎家家超支。每天劳动的时间也特别长,一天至少十二
小时以上,赶上农忙、赶插稻谷时,有时一天甚至要工作十七、八个小时。平时也没有肉
吃,我曾经半年没有吃过肉。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有时我用小时候练出来的弹弓手艺,
晚上用手电筒照着打斑鸠,一晚能打到好几只斑鸠和知青战友们分享。干体力活,饭量变
得很大,每餐八两,一天要吃两斤四两米。不过,我的体质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强壮,一般
农民也没有我的力气大。我记得在为我们知青队建房时,曾一次挑起近5斤一块的红砖70多
块走百米左右,没有这么结实的扁担,只能用胳膊般粗的树棒当扁担。我还学会了干许多
农活,比如割稻谷和挑担子。那时为了图表现,其中一年春节都没有回家,尽管我下乡地
方离县城不到100里。为了和农民打成一片,我学会了抽烟,练出了酒量,直到上大学二年
级,才戒掉吸烟。也和许多农民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即使出国当教授以后,直到现在, 只
要有机会我都会回到我下乡的地方看望我的那些农民朋友。下乡的经历还让我学会了一种
本事:我现在作调查的时候,只需三、五分钟,就能同陌生的农民或一般的老百姓谈的非
常融洽。总的来说,在乡下的这一段知青岁月培养了我吃苦耐劳的精神,增强了自己的体
质,也使得我了解了社会的最底层,知道了生活的艰辛,农民生活的贫穷。由此增强了我
们这一代对社会 “先天下之忧而忧” 的责任感。我总觉得自己有一种社会道义,要替农
民说话,希望人民富裕、国家强大。
求学路上 历经坎坷
当时我虽然有读大学的理想,但是要实现这一理想困难很大。1976年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
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取决于你是否根正苗红。那时已经有了不正之风,看你有
没有关系,是不是领导的子女。刚打倒“四人帮”后不久院校开始招生,但极左的风气还
很浓,正处在批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高峰。对所招工农兵大学生今后出路的政策是
“队来队去,社来社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人如果是从生产队(或公社)进大学
的话,最后还是要回到生产队(或公社)去。结果,很多有关系的、父母亲有权势的就没有
报名上大学,这却增加了我上大学的机会。我当时想:即使上大学后让我回农村,我也愿
意。我觉得即使种田也需要科学知识,知识一旦掌握之后,就是自己的了,况且说不定今
后形势还会发生变化呢。父亲那时还没有解放,对我能上大学的事不看好,但母亲对我想
上大学的愿望非常支持。母亲为我的事上下奔走,向人求情,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但让
我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上大学是很难实现的事。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是父亲原来的下级、
母亲的同事,加上我下乡的表现也很不错,于是大队、公社同意推荐我上大学,没有想到
最后批下来的却是中专-----湖北水利电力学校。后来那个学校不知怎么回事却又不招生了
,连中专也上不成了。这次招生事件对我打击较大,知青队的人都被招生或招工走了,只
剩下我和另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平时热闹非凡的知青队那时显得异常的冷落,使人感
到非常寂寞和心情低沉。
事情本来已经过去了,我对上大学的事已不抱希望、心灰意冷。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三个月以后,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的老校长朱九思决定招师资班。朱校长
是武汉大学英语系大学生,抗战时奔赴延安,是延安抗大出身的老干部。朱九思老校长是
一位非常有眼光,有气魄,一生献给教育事业的教育家。直到现在我还这么认为,如果由
他当中国的教育部长,中国现在的教育可能更上一层楼。刚打倒“四人帮”不久,他就洞
察到一个新的时代将会在中国出现,认识到高等教育和科研的重要性,致力于将华中工学
院办成中国,甚至世界一流的大学。所以他求才若渴,大量收揽人才和培养师资。华中科
技大学现在许多教学和科研骨干都是文革后在朱校长亲自过问下一个个调进学校的。招师
资班就是他当时的一个举措。当年华中工学院特招了数学、物理、机械、电力和政治五个
师资班。并且不像73年以后招工农兵大学生不用考试,在全国恢复高考之前,朱校长又首
先想到让华中工学院出试卷对推荐进师资班的知青进行数学和语文两门考试。在此之前母
亲带着我去见县教育局的一位潘局长,他很同情我没有入学的处境。正好有这个机会,潘
局长便向华中工学院招生的人推荐了我。时间很紧迫,我接到通知后,只复习了一天就参
加了考试,结果数学考了满分,语文也得了很高的分。但是由于我父亲的原因,华中工学
院去招生的老师开始不想要我,潘局长对他说,就只有他了,我们不推荐其他人选。于是
招生老师将情况上报学校,经学院党委集体讨论同意后,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