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维族老头，共度此生最美生辰
文/杨柳松
二〇一一年夏天，我用漂流的方式穿越了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为了解羌塘高原雪融性洪水的威力，如何维系十天左右的巨大水量，冲越炎热干旱的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一路坎坷，起漂点南疆和田市发生恐怖事件，派出所被占领，十四名暴徒被击毙。一路艰险，详情略过，总之，终于顺着和田河深入了沙漠腹地。
每年只有数天可以漂流穿越沙漠，借着洪峰一路跌宕。塔克拉玛干沙漠可以漂流穿越是真的。
我要讲述的是其中一天的故事。
那天，我生日。是的，我是霸气的狮子座，生于盛夏。沙漠酷热，水流浑浊，喝水只能沉淀泥沙水。那日熬到傍晚时分，蓦然瞥见岸边有一人，莫名其妙的我就在第一时间，控制住湍急水流中的单人艇靠上了岸。或许是多日不见人，或许是沙漠深处，人的出现给了我探寻的欲望。这是一位维族老者，扛着一把大斧头，怔怔的看着我。我心里开始发毛，恐怖事件阴影未散，之前一路避人深入沙漠，现在倒送上门来了。那一斧头下去，如同马航失联，谁也不知我消失在何方。
忽地，老者指着河水说了什么一句，就丢下斧头，顺着岸边一边脱衣服，一边死命追赶。原来一头上源的羊被洪水冲了下来，维族老头是去捡羊肉了。
趁老者离开之际，我想把船推下水赶紧离开，万一……
可又不好意思，两个人见面连话都没说一句就不辞而别。老人家会怎么想？会不会受伤，心想我有什么好怕的？内心挣扎着，眼看老者狼狈的悻悻而归。他指着我的船说了一通，我猜他的意思是说用船追就好了，羊肉的就跑不掉了。
老者穿好衣服，我们俩就正式开始比划起来。彼此，一句话都听不懂，但我还是被忽悠的跟他走了。芦苇地里，他扛着大斧头在前，我胆战心惊的跟在后面。是去他家吗？他为什么一个人在沙漠里？他是干什么的？……走了很长时间，也没停下的意思，我心里几次打退堂鼓：赶紧撤吧，不妙啊！那大斧头就在我眼跟前晃啊晃的。
终于看见一个草棚，我想，那就是他沙漠里的家了。
就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挖了个地窝子（一半地下，一半地上）当家，用胡杨枝、芦苇扎了屋顶和一个小院子。生活相当原始简陋，筢子还是木制的，院子里有个铁架，估计就是厨房了。院子里有个遮阳棚，下面摆着一张凉床，他示意我坐下，然后猫进地窝子里拿着一把刀出来，另只手捧着个……西瓜！是西瓜！
西瓜真是太小了，也不甜，怏怏的，感觉放了很久，舍不得吃一样。他一半，我一半，虽不甜，但远比沉淀的泥沙水强百倍。吃完瓜，没事干，我和他，都完全放弃了语言交流，鸡同鸭讲。爷俩就这么凉棚下尴尬着大眼瞪小眼，此时，我已然不怵了，他是个善良的老者。之前，我若趁他捞死羊之际溜走，定然会伤了他的心。老者心里估计也在想：我有什么好怕的，还给你瓜吃！
又忽地，老者想起什么，猫着腰再度进了地窝子，拎着几个干瘪瘪的水果出来。味道？没什么味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水果，无味，干涩。
两人接着无聊，尴尬，大眼瞪小眼。
我想，该走了，这是一次温暖的邂逅。还是荒原深处保留了更多人性的单纯，之前在市区，汉人的面孔，打不上车，吃不上饭，手机被偷报警还被警察叔叔教育。这个世界怎么了？淹没在血腥的恐怖氛围里，容不下分歧，操起大刀乱砍。我明白，人类自从有了社会属性，这种相互残杀就没有停止过一天。一百年、一千年后还会是这样。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不同的声音，有不同的声音就会有人用板砖砸你脑壳让你好好听话。逃进沙漠里的河流，即便旅途艰辛，内心也始终荡漾着舒缓的心绪。如果再有个美女，吹着晚风，谈谈情，眺望原野，分半个不甜的西瓜，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一个善良的老者，也足矣。
我正准备起身告别，老者又忽地钻进了地窝子，难道还藏有还吃的？我告诉自己，年轻人，得沉住气，脸皮厚过主人，才会有箱底货。
果然，老者拿着一个脸盆出来，里面盛着面粉，自顾蹲在地上，添上半清的水，叮铃哐当的，就这么揉啊揉。蒸馒头？蒸包子？烤馕？……兴奋啊，满怀期待。吃了N天的老馕和辣椒，肠胃早已抗议：以前好歹还有个方便面和压缩饼干！这个世界太单调乏味！
老者跪在地上，把面团搓成一条，盘在脸盆里，搁在一旁又上床和我大眼瞪小眼。但我不再觉得尴尬，脑子早已翻江倒海，置身世外，胡思乱想着，这是醒面？会不会包个羊肉馅饺子？不会的，羊肉没捞着……早知我划船去追……会不会我一厢情愿了，不是给我准备的晚餐？到底有没有我的份？对，看样子是揪面片，或是面片汤……
这个时刻，说什么，我也不会走！
再忽地，老者下地，把脸盆端到床上，开始拉……面！
我的眼睛，也忽地微微一湿，长寿面啊！！！呜呜……他是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真想上前紧紧拥抱他，狠狠亲上一口。近些年，几次生日都孤身荒原里度过，没什么特别，自己对着自己的影子，有气无力的说声：happy birthday。这次漂流和田河，算到生日恰巧在旅途中间，想着怎么也犒劳自己一下。所以，我多买了两个馕。
吃了N日的老馕和泥沙沉淀水，任何肠胃看见老者之景都不免流涕啊。
老者在院角架起铁锅，放油，生火，加水，煮上面，还打了一个鸡蛋，做好后端给我。看着这碗长寿面，便知晓了，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个生日了。他的碗里没鸡蛋，清汤面。我假模假样，示意鸡蛋他吃，他笑笑拒绝。如果他是北京老头，心里一定在想：装什么孙子哎！面条味道真忘了，有点泥腥味倒是清晰。我对着面条说了声：happy birthday！老头听见声响，抬头看我，微微一愣。我朝他微笑，他也微笑，然后开始吃面。
暮色愈深，我起身告别，真的得走了，担心岸边的船被风吹走。老者送我到院门，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于他，他生气的胡乱摆手。我收起了钞票，不再侮辱他了。朝他鞠了一躬，决绝的转身。
我走在芦苇丛中，漫长而温良的归途。
晚风轻拂着脸颊，我幸福的吹着口哨。
这个纷杂的世界，为何有时又如此的美好？
在那样一个恐怖的氛围里，两个陌生人在荒凉的沙漠里相遇，无法沟通，只有微笑，共度了我此生最难忘、最美的一个生辰。至今，我仍不知道老者是谁？为何孤身一人在沙漠深处？又何以为生？我想，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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