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老汉的酒曲丸，八钱就能酿出一百斤米酒，厉害着呢。春生夏长，经时光深度发酵，这秋天俨然已是一缸酿制好的米酒，还没开缸，香甜味就从草蒲团隙缝间冒了出来，这醉人的秋天。
你看吧，田地间到处都是果实，别说那节节蹿高的芝麻，顶着阔大叶面的芋头，迎风飘荡的赤豆棵，就连狗尾巴草都结出肥嘟嘟的穗子，像毛水极好的狗屁股后面光亮的尾巴 。
白露过后天气早晚转凉，但白天太阳一出，气温还有摄氏33度的光景，这样的温度正适宜史老汉炮制酒曲丸。他早饭吃了一大碗泡饭就背着只牛草篮出门，到村前河边的田埂上樵酒曲草。
田地间成熟的庄稼一个个如村头站立着的阿姆阿婶，碰面与史老汉打着招呼。他一路走过，偶尔也停下片刻，算作简单回应。因为他心里有事，趁着天气晴好，要赶紧去找寻酒曲仙子，做酒曲丸的草。
在史寅林老汉看来，土地是有人情味的，他只要走在田埂上，就感觉浑身舒坦。乡村可真到处是宝啊，田间地头有各种野草。蒲公英、车前草、灯笼草、马齿苋都是治病的良药，绿苴头草可以用来做绿团子，凉粉草可以充饥。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村民没粮食吃，弄点凉粉草回家，搓搓碎，用草木灰点浆凝固成凉粉，救了不少人的命。
老远就看到开着细细点点粉紫色小花的曲香草，枝干上已结了不少穗子，史老汉眼睛亮了起来。这些长在湖荡沟边的乡土植物，在别人眼里是草，在他眼里就是酒曲仙子，可以酿制出人间最美的酒。
（二）
最初发现草叶谷物可以用来发酵做酒想必是偶然的。乡间传说，远古时，一日农人背靠大树打盹，忽然闻到树洞里有醉人的香味飘出来，忍不住用手指伸进去蘸点尝尝，一尝味道就美美得不得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做酒。其实呢，最早很可能是鸟出去寻找食物，贮藏在树洞里、鸟巢里，时间久了变质发酵起来，就产生原始的酒。这一传说史老汉打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
在乡间，用来做酒曲的草主要有两种，辣蓼草和曲香草。辣蓼草开粉红色的小花，曲香草开淡蓝色的星星小花。史老汉收割的是曲香草，属马鞭草科，他祖辈都采用此草做酒曲丸。曲香草的药性比辣蓼草要大，它的茎杆是方形，与一般草明显不同。他十几岁就熟悉此草，跟父亲学会了炮制酒曲丸和做酒。
秋天的田野有些寂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庄像老人一样沉静。他从河岸边樵了满满一篮草，一上午他来来回回樵了四篮草回家。带有泥土和草药清香的曲香草仿佛刚接回家的新娘，与他气息相通，肌肤相亲。他坐在后门囗的枇杷树下，细心取掉杂枝叶，清洗干净后放入石臼。
这只石臼是他太公手里传下来的，按他今年79岁的年纪往上推，起码有一百四五十年了。他儿子金龙将老屋后门的空地整拾一番，放置石臼、石磨、石凳、陶缸之类的老物件，弄得挺像个老式作坊的样子了。史家祖传的酿酒丸到了儿子这辈名堂大了，入选宜兴传统手工制作非遗项目。
金龙是个说话自信，偶尔有点夸张的后生，比如他跟人讲有曲香草种植基地，给人的感觉好有规模。其实这种草在乡村挺贱的，河岸边自生自长，如果春天有意撒几把籽，那秋天就长成一大片。
不管怎么说，史老汉对金龙还是比较满意的，他能做大事体。
（三）
官林桂芳村东靠马公荡，北临滆湖，从前常有湖匪盗贼侵犯，村民练习盾牌武术自卫抗击，代代相传的武术成为夹沟里、坐庄圩、思古圩几个自然村落的传统项目，过年过节操练表演，一般阵势二三十人而已。有一年，宜兴城里陶艺节开幕，金龙当总教头，操练了上百人的盾牌舞阵势。荷叶阵、蝴蝶阵、一字长蛇阵、单心梅花阵……二十来个阵轮番变换，让官林盾牌舞出足了风头。
史老汉不会盾牌舞，只会做酒药，他也不懂啥叫营销，活在慢时光里，按老法炮制酒曲丸。
时令节气到了白露身不露的时候，乡村已少见打赤膊的人了，史老汉从田间樵草回来本有些热，举起木榔头捶打石臼里的草叶，几个回合已是汗水淋淋。他索性脱掉身上的蓝布短衫，赤着膊捶打。
草叶的清香渗了出来，这味道他闻着比喝酒还要陶醉。他一生炮制酒曲无数，卖出的药丸不知酿了多少美酒，醉了多少人，可自己却一点儿也不会喝酒，一二杯酒下肚就脸红“嘿嘿”傻笑。
他将草叶的汁取出来与籼米粉调和，搓成一个个小丸子，放在爽水的蔺草席上，上面疏疏盖一层干净的青白稻草，让它们自然发酵。一天一夜后，鸽蛋形的药丸长出细细的白色绒毛，此为成功发酵的酒曲。如果发酵后长出绿色或黑色的绒毛，那这批酒曲丸就算做坏报销了。史老汉对温度和湿度的掌控极有把握，他很少失手。酒丸自然发酵后，他不急着拿出去晒，而是让它阴干，之后再放竹匾里晒两个日头，收进布袋里藏好。
过去八十斤酒曲丸他走村串巷卖一冬闲，家中杂项开支、人情往来全靠这来路，现在儿子营销活了，他难得出门去卖，倒是想起卖酒药丸的往事心头别有一番味道。
（四）
从前常常是这样，当一场飞雪将打谷场上的草垛变成大白馒头时，人们醒悟过来，冬闲到了。天气晴好时，村里的后生在空闲地上排练盾牌舞，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着话，男人在场院里将七长八短的木柴截成大小匀称的柴禾，码放在屋檐下，等过年时蒸团子用。
一整年的劳作，也就这个时候慢慢歇下来，而史老汉倒显得比别人忙，他像个干部一样到各个村子里转悠，看到有妇女的地方，就去兜售酒药丸，一角钱一粒。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生产队看管紧，农民就该在地里刨食，深耕深翻，三清六面光，不允许投机倒把出去卖酒药丸。他就动点小脑筋，空手出门，把药丸藏口袋里到远处村庄去卖。
卖酒丸的年代久了，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认识他，要是他长远不去，人家还念叨他呢，这大过年的谁家不酿些米酒呢。
（五）
宜兴乡村冬天有酿酒的习惯，春节走亲串友，主人家总会拿出自家酿的酒来招待客人，办喜事的人家更是隆重，专门请做酒师上门做几缸好酒，特别是富裕大户人家酿制状元红酒，那真是一等一的考究。
选二百斤上好糯米，先将一百斤糯米浸透，蒸熟，伴入酒药（曲种），待酒酿熟后冲入一百斤冷开水，不能过热，否则酒发酸就不能用了。
冲缸后待酒糟浮起，要用木把搅动，大约二三十天，酒成熟，出原酒大约一百二三十斤，存瓮或缸中待用。酒糟中再冲入一百斤冷开水，经发酵后沥出的酒叫二浪酒。二浪酒大约可以榨出一百二三十斤，再将这一百二三十斤的二浪酒冲入剩下的一百斤糯米所做的酒酿中，待酒成熟后大约可以沥出原酒一百四十多斤。将二次原酒并入特制的状元红酒瓮中。
这种丁蜀出的酒瓮叫三担头酒瓮，也就是可装三百多斤米酒的酒瓮。酒装瓮后，加入八斤蒸熟的糯米、十斤枸杞子、五斤熟地、五斤天麦冬，用毛竹笋壳封口，苎麻绳扎紧。上面再扎一层羊皮纸，这种纸是一种半透明，纤维很韧的纸。然后在上面刷上多层生漆，待生漆干后再封上猪勾瓦屑灰（就是用碎瓦片舂成粉未，加入凝固的猪血调和成黏状物质）。待猪勾瓦屑灰干后再刷上几次生漆，漆干后埋入土中。
通常是大户人家生了男孩做酒，埋在地下，到儿子成亲或考取功名时才拿出来庆贺，所以叫状元红。
做一坛好酒，那么多乡土元素，三担头陶瓮、竹笋壳、苎麻、羊皮纸、生漆、猪勾瓦屑灰，这酒未喝，人已醉了。当然这是富裕人家的酿制法，寻常人家生活艰难，口粮紧张，只能酿点薄酒了。也正因为状元红酒酿制复杂，过程漫长，一般人没有这样的耐性，这种酿酒法在宜兴民间已消失了，只留在老人的口口相传中。
从前慢，从前岁月静好，一生只够爱一人，十八年才做成一坛酒，这其中透着朴素、耐性与精致。
（六）
其实，不管是富裕人家还是寻常人家，传统酿酒都是一件庄重的事，来不得半点马虎。掌事的人不仅要懂得酿酒的那一套流程，还要选准酿酒所用的一切器具，倘使哪一步没有留神，或是什么器具不对路，抑或温度高低掌控不好，那么问题来了，做酒不成做成醋也是常有的事。做成醋还算好，就怕连醋也做不了，你蒸热的糯米饭，只好见天舀一点煮来喂猪，可猪多吃了也会生厌。所以酿酒的人从一开始就十分细心，蒸米铁锅不能沾荤腥，酒缸要先热缸，浸米、蒸煮都要查看。酒缸的温度要维持在摄氏40度左右，隔段时间就要去摸缸壁，一旦比手指温度低，就要盖上棉被。
可惜现今的人缺了耐性，器具、材质也不那么讲究了，用塑料纸盖酒瓮，塑料桶装酒，这酒便缺了一种味。
史老汉做酒依然习惯用草蒲团盖酒瓮，竹篓子清酒糟。碰到落雨天不出门，他坐灶窠里，抓把稻草起个头，编成八字辫，挽成圈。编成草蒲团盖酒缸上，既透气又保暖。秋天新收的稻草晒过几个日头，有着阳光和淡淡的草香。
他喜欢这种草香味，做酒时，酒缸四周也用青白稻草包扎好。隆冬季节，开缸时揭开草蒲团，一阵酒香弥漫了整个小房间，他用手蘸一下米酒，放到嘴里品一下，仰头微微一笑，好酒！这是他最欢喜的时候，也是全家最开心的时刻。
摄影：叶慧珠 徐沭明
制作：小妖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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