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定 文
刚上小学那会儿，年少的我曾有一个很“奢侈”的梦想，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到县城逛逛。
梦想起源于堂叔上了趟县城回来后的一番炫耀。堂叔是村上为数不多到过县城的一个，只因我们村离县城较远，当时还没有公路，坐轮船一个来回得花一整天时间，无事谁也舍不得花钱跑那么远纯粹去县城看看。再则，堂叔这次去，是作为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接受县里的表彰，感觉脸上特别有光，这在前后三村绝无仅有。堂叔从县城回来刚踏进门槛，左邻右舍的人便鱼贯而入，大家带着好奇问这问那，堂叔耐着性子一一作答，并口若悬河般讲述着县城的所见所闻，感叹城里像人间天堂。也就从那时起，我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上县城看看，看看那里到底是不是堂叔讲的“人间天堂”。
实现到县城逛逛的梦想比我想象的来得早，那年正读小学四年级。清明前夕，学校组织高年级的学生前往县城扫墓，当老师宣布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时，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的教室顷刻便成了欢乐的海洋。此后我着实兴奋了好几天。
我们去县城扫墓搭乘的是生产队刚刚购置的挂浆船，为了赶时间，天蒙蒙亮便出发了，一路上大家欢歌笑语，心里充满了对城市的憧憬和向往。船儿停靠在团氿边，上岸后，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了烈士陵园，举行庄重的祭扫仪式。
祭扫仪式半个时辰便结束了，基于大家第一次上县城，学校定了返回时间后，让同学们自由活动。当我们三五成群来到城中心时，大家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了，人民路南北看不到头，解放路两侧看不到边。房屋鳞次栉比，竟有二三层高的楼。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辆辆自行车穿梭而过，年轻一点的玩着“双脱把”的车技招摇过市。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店内货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营业员个个容光焕发，尤其是那女的细皮嫩肉，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打扮得漂漂亮亮。午饭时分，见有人站在自家门口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上面压着金灿灿的荷包蛋，也有人摇着饭碗边走边悠闲地捞着红花碗中细长的阳春面，再看看自己饭盒里的山芋丝饭，不解城里人不种粮食竟吃得那么好，城里人与乡下人的生活差别这么大。
回家的路上，同学们不再有来时的激情，一个个沉默寡言，不像是喂饱奶的婴儿，倒像是满腹心事的怨妇。于是老师打破沉默，让大家谈谈第一次到县城的感受。我不知哪来的灵感，脱口冒出一首打油诗：乡下城里两重天，一个苦来一个甜，都怨自己命不好，生在乡下没人怜。朗诵博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得意的我本以为能得到老师的点赞，没想到老师冷冷地甩出两句：若问这是为什么，回家问你娘和爹。这话扼杀了我的虚荣，仿佛受到了嘲弄，细细一想，老师的内心何尝不是一样？怪只怪我们都生错了地方。
对县城的好感引发了我新的梦想，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城里人。从没进过城的父母向我打听县城的情况，我顺便把自己的梦想说了。母亲啧啧几声道，都说三世才修到个街稍头，你想进到城里头，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儿子啊，我们乡下人就这命，心别太高。父亲对城里不屑一顾，说城里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农村人纯朴，城里人心眼儿多，玩不过他们；城里人住的房子小，全家好几口人挤在一处，睡觉拉着个帘子，连放屁都不敢出声。还是我们农村好，吃粮食自己种，吃蔬菜地里拔，城里人什么都得买。要我说，老祖宗传下的话没错，种田饭，万万年，虽然山芋南瓜是家常便饭，但也不至于饿死。父母的这番话实在中听，但并没有打消我对城里生活的向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高中毕业在家种了一年责任田的我报名参了军，公社组织人马敲锣打鼓把我们几个同乡新兵送到县城，全县上千号新兵云集县政府招待所，并在宜兴剧院举行了隆重的欢送大会，我们领了被头铺盖开赴长城以外的燕山山脉。临行前，陪我到县城的姐夫勉励我，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家里人丢脸，最好考个军校什么的，今后能弄个连长营长当当，既可以光宗耀祖，又可转个居民户口，将来转业到县城比啥都强。姐夫的话，或许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词，但我记下了。到了部队，我如愿以偿上了军校提了干，经人介绍找了个在县城工作的对象，并在西庙巷里安了家。信佛的老母亲说，这是上代头积的德，祖坟上冒青烟。脸上难见阳光的老父亲也和蔼了许多，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小子比老子强。
戍边卫国十五年，我转业回到地方，掐指算来在县城已整整生活了二十年，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变迁和发展，她变得越来越大，登高望远怎么也看不出这是座县级城市；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充满着现代城市的气息；城市也越发美丽了，山在城中，城在水中，彰显着山水江南的独有魅力。
那天跟女儿畅谈梦想，期待她追逐梦想发奋图强，女儿说自有梦想，叫老爸不必多想，反问我往后有什么梦想？我头脑中瞬间呈现了辛弃疾《清平乐·村居》所描绘的景象：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上了岁数之后，人的想法变了，在车水马龙和用钢筋混凝土编织的城里呆久了，想着能远离喧嚣，换个地方静静地呆着。我对女儿说，等我退休以后，梦想着叶落归根，带着你妈回到老家，上有几片瓦，能住就行，下有几分地，种点青菜便了，与儿时的玩伴说说话，聊聊天，喝喝茶，在曾经戏水的河边垂钓，在曾经耕作的地头跑跑，一年四季呼吸新鲜空气，春天赏花，夏听蛙鸣，秋闻蝉噪，冬天坐在码放的芦苇一侧懒散地晒着太阳，安度晚年，图生活清闲，求岁月静好。女儿说，你这要求不高。
前几天回到老家，兄长告诉我一条宽阔的马路将穿村而过，老家的房子要拆迁了。若果如此，乡愁何以寄托，我人生的最后一个梦想也许真的变得有点“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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