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杨朱先生道歉

    我评论春秋人物，将杨朱先生诬为“一毛不拔”的极端利己主义者。这是无知妄说。我错了，在此向杨朱先生公开道歉。

    “恸朱公之哭，泪翟子之悲。”我小时候，便熟知杨朱临歧途可南可北而恸哭不已，墨翟见染丝可黄可黑而深以为悲的典故。杨、墨皆哲人。但我首肯“利他”的墨子，拒斥“利己”的杨子。

鲁迅说：“杨朱无书。”只要写一个字，就可能对他人产生影响，所以杨朱一字不写。杨朱实行“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主义，可谓彻底。我信了，一直记着。

孟子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孟子又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我也信了，记着。只是并不同意孟子上纲上线的分析和近于漫骂的大批判语言。

止于此，故步自封几十年，没有涓滴增益，没有丝毫长进。因参与春秋淹城旅游区的开发建设，贯彻“小淹城 大春秋”理念，拓宽了阅读诸子书的范围，方知自己孤陋寡闻至极，不禁汗颜至极。

不是鲁迅误我，不是孟子骗我，是我过于相信他们的话，缺乏怀疑、探索、求实的精神。鲁迅可能亦采信的孟子。孟子不择手段，攻击杨、墨，左右社会舆论，是为儒家学派抢占政治制高点。

孟子判定杨朱“无君”，想想这是什么罪名？杀头灭族的罪名。莫非杨朱是一位否定君权、反对专制的学派思想领袖？杨朱学说，一定构成了对儒学的威胁。“杨朱无书”，说不定正是被君主联盟剿灭了的！杨朱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哩！

学者一般认为，杨朱是春秋与战国之交的魏人，又称阳子居、阳生，主张“为我”“贵生”“重己”。他极端自私自利吗？韩非子说他“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不拿天下巨大的公共利益来换取他小腿上一根毛”，见《韩非子·显学》）。杨朱智行高贵哩！他被人逼问，便沉默不语；他恍悟真谛，便“变色”忘情，溢于言表。

《列子》虽是伪书，但记事却可信。其《杨朱》专章，有杨朱如下一段话：“伯成子高不肯用一丝一毫毛发对世人有所好处，抛开国家，隐居种田。大禹不拿本身为自己谋利，一身辛劳。古代人损害自己一丁点儿来为天下谋利，他不干；把天下全为他一人享受，他也不要。人人不损害自己一根毫毛，人人不为天下谋利，天下太平了。”（引用杨伯峻语译）这就是杨朱“一毛不拔”的原话。孟子取其一面，借儒家话语霸权，歪曲夸大，贻误后世。

杨朱不损人利己，不舍己为人，提倡人人独立自守，自食其力，确实是对尔虞我诈、你抢我夺、杀伐不断的诸侯争战世道，极其憎厌、否定和鄙弃。孟子站在维护君王的立场，极贬杨朱“无君”，视为“禽兽”（与墨子一起），可孟子自己倡“君轻民贵”说（诛暴君是诛“独夫民贼”）。“君”之轻重，与“君”之有无，乃两个层面。“君”之轻重的前提，是“有君”。“无君”则意味否定君权，剩下民权大同世界，何等激进！倘若“君轻民贵”是亮点，那么“无君贵生”，亮点更亮。在君主观上，孟子岂止略输、稍逊于杨子哉！孟子揭发、批判杨朱“无君”，必然要使杨朱遭到“人君”们的最大嫉恨，死有余辜。但如果站在人民的立场，这“无君”之评，便成历史对杨朱的最高褒奖。

我说杨朱极端利己，很错。以此短文，去孟子之伪言，还杨朱以真相，理当向杨朱先生真诚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