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湘西女人的身板是背出来的，她们背着柴或水，在湘西的山道上走，把山上的路踩弯了，路上的岩踏碎了，湘西女人的腿肚子粗了身板骨硬了，肩胛与脚板都跟男人一样，成了一块铮铮硬硬的铁打营盘。
这是一群苦命的女人，一群具有强大劳动本能的自然女性，从她们在洞庭湖砍芦苇的劳动与生活里，我嗅到许多荒蛮的原始气息，更深切感受到了她们生命的庄严。
洞庭湖每年的冬季，最大的农事就是收割芦苇，每年从十月底开始，都会有成千上万来自湖南湘西和贵州、重庆与湘西交界地区的农民工，涌进洞庭湖区，一拨一拨地像冬季来洞庭湖的候鸟一样，飞入洞庭长满芦苇的旷野里。当来年春天的阳光洒在空旷的湖州上时，他们才悄然地离去。
冬季的洞庭湖，隐藏着许许多多这些芦苇工的故事，你很难想到，在这支芦苇收割大军里，女人约占60%，而在这些女工中，80%为湘西女人，长满芦苇的旷野里，这些行走着的湘西女人是一道特别的风景。
这些湘西女人，朴实、土气，一如山里的一颗石头或山花。她们单薄、简陋的装束，编织袋做的行囊，一些隐约可见的大山里苗家人和土家人的旧服饰，显得贫寒。最让人显见为来自湘西大山里的人群特质，是她们在外人面前的缄默，和在自我群体里放肆的性情。这是一群不管风怎么吹日怎么晒雨怎么淋活计怎么磨，行走中都显得劲板板的女人，在富饶的洞庭湖区，被男人尊为堂客的女人们，闲适而少有这火燎燎的赶路姿态。
在2014年冬季的洞庭湖，我再次见识了这样一群来自湘西乡下的女人。
石大妈，凤凰县腊尔山镇科茸村苗族人，今年64岁，她跟大多数湘西出来赶洞庭的女人一样，把老伴留在了家里，这些年她都与同村的亲友一起来洞庭湖砍芦苇。芦苇地里，她即使在行走时，身体也像是一张犁，弯着腰躬着背，她是这群女人中年纪最大的，却平均每天砍芦苇60多捆，总是与年轻的女人相当。我想得空与石大妈多唠几句，她总是放不下手里的柴刀，非常难得石大妈能够说些我听得懂的湘西普通话，说起湘西女人，石大妈说：农村的崽女虽然都背篓里长大，女人永远不如哥哥弟弟，当哥兄老弟穿戴一新地去上学时，她们往往留在家里扫地、哄弟妹或做其它什么。穷，盘不起，做爹妈的只能更多顾及哥哥弟弟，委屈她们。女人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人，她们迟早会是别家的媳妇做别家的事情。
天黑收工后，石大妈在帐篷里洗漱时，总会唱上几句苗歌。在冬季的洞庭湖芦苇地，空寂的旷野里，夜晚时常能够听到这些湘西女人唱的苗歌。
吴树贵是这群人里带队的，他每年负责联系芦苇场的老板，这些年他老婆每年都来砍芦苇，吴树贵说老婆砍芦苇太霸蛮，总是比着跟老公要砍得一样多。吴树贵说：这女人蠢死哒，白天做死的砍，晚上又喊身子痛。末了搭一句：这些女人都一样。我说你可以让老婆憩天吧，吴树贵笑着说：只要晚上给老婆揉揉就冇得事哒。
来自湘西凤凰县腊尔山镇大教村的34岁的苗族女人吴敏与老公和母亲一起到洞庭湖砍芦苇，吴敏的母亲龙英美今年67岁了，坚持要跟着来，说是好照顾吴敏和她男人。那天阴雨，芦苇地积水不适合砍芦苇，大家都在工棚里休息，吴敏和女工们在工棚里绣十字绣。吴敏说那幅毛主席像将近绣了一年，带出来想抽空完成它，等过年回家时挂在堂屋里。龙英美老人却独自和几个老妇人在积水的芦苇地里砍芦苇，芦苇地的老板在旁边喊了半天：雨水多，搞湿一身会搞病的，不要砍了。龙英美和两个老妇人不肯离开，龙英美的女婿说老人只讲得苗话也听不懂老板那些话，她们是着急一天没有赚到钱，一家人还要花生活费。这个雨天，龙英美和两个老妇人都砍了二十多捆才收工。芦苇老板呆站在那里很久，不停地又念叨又感慨：莫砍哒，搞病了我还要花钱送你们回家，唉，你们这些湘西女人何解要做得这么苦咯。
湘西女人的身板是背出来的，她们背着柴或水，在湘西的山道上走，把山上的路踩弯了，路上的岩踏碎了，湘西女人的腿肚子粗了身板骨硬了，肩胛与脚板都跟男人一样，成了一块铮铮硬硬的铁打营盘。
在南洞庭万子湖凌云塔旁的湖州上，黄昏时分，芦苇工们刚刚吃过饭，一些女工就开始在帐篷里洗漱了，来自湘西凤凰县腊尔山镇大教村的一位40多岁的女工，在帐篷里洗脚，她告诉我，在大帐篷里女工床和男工床只是用一块床单隔开，晚上男人们的鼾声大，女人每天只能早点睡才行。她一双健硕的大脚在塑料盆里相互拍打着，抬头看见我在拍她，呵呵大笑起来：没看见过我们湘西女人的大脚呀，大脚走四方哩。都说湘西的婆娘们没结婚动辄就脸红，结了婚就不知道什么叫脸红了，我脑海里记下了那双美丽健硕的大脚，没敢再走进她的帐篷。
女工工头秦小敏，今年40岁，湘西吉首市花垣县团结镇永丰村人，连续5年来洞庭湖砍芦苇，带头承包了一千多亩芦苇地的收割，今年她组织了20多名同乡妇女来洞庭湖砍芦苇。这是一个有见识的湘西女人，看我在芦苇地拍摄就主动招呼我，像认识我似地：你是不是每年都在这里拍摄呀。我没敢告诉她我拍砍芦苇的湘西女人，只是说拍洞庭湖的芦苇，拍漂亮的芦苇花。11月的洞庭风已经开始寒冷，她却只是穿着一件格桑花色彩的格子衬衣，一条黑色的紧身裤，唯一比较有劳动状的是踏着一双硕大的橡胶套鞋，她熟练地在芦苇丛里砍、搂、拖、捆，身体的姿态那么自然地运动，腿杆子、手杆子和身板子都紧板紧扎的，丰满而结结实实的身体显得特别茁壮，洋溢着特别引动人心的生命气息。
在湘西大山之中，这些女人已经在她们的生存环境里高度劳动化、自然化。她们的生存环境主要体现的不是具有复杂意义的社会关系，而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她们的生活更多地体现为对自然的依存。她们不像城镇化地域的社会型女性那样总是在社会规范、政治原则和社会角色的支配下生活，而是从生命的本能、自然生存的法则去适应自然、依赖自然，她们是一群充满茁壮生命力的湘西女人。
女工秦小敏休息的时候，叫来几个女工一起吃自己从湘西带来的橘子，一些女工只是拿了一两个又去了自己砍芦苇的地方，秦小敏问身边一个初次出来砍芦苇的女人：菊婶，昨晚睡得好不。菊婶呵呵地笑起来：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哩，梦见我一天砍了一百捆芦苇。
这是一群白天砍芦苇，夜晚做梦依旧是砍芦苇的女人。
这是一群苦命的女人，一群具有强大劳动本能的自然女性，从她们在洞庭湖砍芦苇的劳动与生活里，我嗅到许多荒蛮的原始气息，更深切感受到了她们生命的庄严。
图片说明
一、2014年10月31日，南洞庭湖沅江市漉湖芦苇场湖心大道。每年10月底，大量来自湖南湘西、贵州、重庆乡下的农民工赶到洞庭湖收割芦苇，其中一半以上是女工，女工中绝大部分是湘西女人。
二、这些来洞庭湖砍芦苇的湘西女人，主要是来自湘西凤凰县、花垣县、保靖县和龙山县的农村妇女，年龄基本都是30岁以上的妇女，中老年人居多。
三、这些湘西女人都只是背负些简单的铺盖行李，她们通常要在洞庭湖工作到12月底左右。
四、南洞庭湖漉湖芦苇场是亚洲最大的芦苇场，这里涨水为湖退水为洲，是洞庭湖的腹地，这条湖心路有几十公里长，芦苇面积约10万余亩。
五、2014年11月1日漉湖芦苇场镇上，一群来砍芦苇的湘西女人在议论商家推出的进口砍柴机，路人告诉他们很好用，价格两千左右，她们说太贵了！
六、两位来自湘西花垣县农村的妇女，第一次来洞庭湖砍芦苇，老板提供的芦苇场简易工房里连床板都没有，同来的男人们安慰她们说：这里砍芦苇有个屋子安身，已经是最好的。
七、2014年11月8日沅江市南洞庭万子湖凌云塔湖洲上。来洞庭湖砍芦苇的农民工，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用塑料布搭设简易工棚。
八、来自湘西凤凰县禾库镇禾若村二组的农民女工。
九、砍十把左右这样的芦苇扎成一捆，一捆的工钱是1.3到1.4元。
十、来自湘西凤凰县腊尔山镇科茸村5组的石大妈，苗族人，今年64岁，平均一天砍芦苇60多捆。
十一、工头秦小敏，今年40岁，湘西吉首市花垣县团结镇永丰村人，连续5年来洞庭湖砍芦苇，带头承包了一千多亩芦苇地的收割，今年她组织了20多名同乡妇女来洞庭湖砍芦苇。
十二、来自湘西吉首市花垣县团结镇永丰村的女工，苗族人，今年54岁。
十三、湘西凤凰县的两位女工，在湖心大道旁的芦苇地挖一种叫野葱的野菜。
十四、2014年11月8日，立冬过后，洞庭湖区连日阴雨，来自湘西凤凰县腊尔山镇大教村的34岁的苗族人吴敏，和工友在工棚里绣十字绣。她说这幅毛主席像将近绣了一年，带出来想抽空完成它，等过年回家时挂在堂屋里。
十五、这位在帮老公剪指甲的湘西腊尔山妇女，比老公大两岁。
十六、工棚里女工床和男工床用一块床垫隔开，这个女人说男人们的鼾声大，每天要早点睡才行。
十七、六十七岁的龙英美是吴敏的母亲，一家三口近几年都来洞庭湖砍芦苇。
十八、这天阴雨，芦苇地积水不适合砍芦苇，大家都在工棚里休息，龙英美老人执意要砍出一家人一天的生活费。
十九、这天，到黄昏时分，龙英美老人砍了二十多捆芦苇收工后到湖边洗衣，她身后跟着一位默默无言的女人，工友们介绍说这是个哑巴了的残疾女人，是龙妈妈带出来砍芦苇的，她们是亲戚。
二十、下午六点半左右，天就黑了，64岁的石大妈在洗漱时会唱上几句苗歌。在冬季的洞庭湖芦苇地，旷野空寂的夜晚里，时常能够听到这些湘西女人唱的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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