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裘盛戎

我是听御果园迷上裘盛戎的，裘的尉迟恭，在单位受了领导的气，回到家里跟媳妇抱怨。裘唱出来，瓮声瓮气的，声音里有空间感，听起来像在一间空旷的大屋子里说话，感觉备受冷落。就在这种情形下，他唱起“提起了当年投太原”，一大段词儿，说的都是他当年怎样厉害，文本很好，很意识流，京剧里一唱二黄反二黄就爱追忆往事，一辈子的事都想起来了，零零碎碎的，像追忆似水年华。裘唱的时候是运着气唱的，唱的很慢，一慢，就显出深沉来了，韵味也出来了，像老人自说自话。别人唱这段情绪都不对，都太激动了，只有裘盛戎听起来像事情已经过去了。

白良关也是，演的是尉迟恭晚年，裘的这两出戏是我的最爱。“唐朝国公十八家，提名道姓要某家”，既张狂又低调，既得意又落寞，拿捏得好极了。后来见了小黑，在柳林里面说话，唱“娃娃提起了梅秀英，想起了当年的大事情”，唱得动情，百转千回，好像在看法国小说。最后父子相认，唱“父子们相逢在柳林”，在柳林三个字翻着高唱，每次听到这里都流泪，太自然了，唱腔的难度和人世的艰难浑然一体了。1961年的静场录音，唱到这儿喇叭都有点劈。

正工铜锤挂白满的多，悲剧也多，裘能享大名，和这有很大关系。姚期、黄盖、魏绛、廉颇都是老将忠臣，裘唱“有罪之人跪丹墀 ”，什么腔都不用就好听，而且自有一种意味深长在里面。裘的鼻音重，唱什么都像悲剧，他演喜剧不灵。打严嵩和周信芳配戏，就显得肉，做念比金少山差远了。金的念白俏，轻松自在，裘拘谨。还有牧虎关，也不对路，这类插科打诨的戏，裘盛戎都不过唱不过金少山。

裘盛戎的声音沉郁，适合演性格比较复杂、情商比较高的角色。刺王僚唱的是率直，五台会兄是天真，断密涧是任性，这些戏更适合王泉奎那种直来直去的嗓子。刺王僚、五台山、断密涧基调都是冷的，要唱的人发寒才好，裘盛戎唱得人心热。还有大探二，剧情实在莫名其妙，看点都在形式上了，设计感、技术性、音乐性，也不大适合裘盛戎，不过现在谭张裘的大探二已经被奉为圭臬了。

裘的包公戏好，甚至有点好过了。裘的包公像个大臣，和他一比，别的包公都太野了。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这个包公人情味太足了，少了点怪力乱神的东西，不是文曲星，也不是阎罗王，就是一个大臣而已。有时候觉得，裘先生凭他一己之力，已经改写了包公戏的风格了。以前的包公戏，强调的应该是力量，绝对的正义，无法抵挡的强制力，有点警世的意思。从裘盛戎开始，包公从武的变成文的了，成了“好一个聪明小包拯”了，格局小了。听了金少山的探阴山，就不愿再听裘盛戎的了，裘唱“为黎民无一日心不愁烦”，愁烦两个字前面换气，感觉要等上半天，很不习惯。金少山这段，气势雄浑，气象开阔，如盛唐诗，裘这一段，含蓄得多，像晚唐诗，到了方荣翔，就成南宋词了，到孟广禄就成打油诗了。探阴山的词儿可真好，语言好，昆曲是纯古典的，京剧好些地方已经可以归入现代文学了，“正南方一阵明一阵黑暗”，多好。还有“可怜他初为官定远小县”，自白用第三人称，牛逼。

说裘盛戎最狠的话，是“妹妹花脸”。一开始以为拿他比金少山，金少山高门大嗓，裘盛戎比不了，所以叫“妹妹花脸”。后来才知道不是，是因为排三顾茅庐，裘盛戎演张飞，用韵白念了一段对孔明愤恨的话，被台下的老舍说了一句，这个张飞妹妹了。其实老舍的意思，是铜锤演不好张飞，而且这话也不是公开说的，是小声嘀咕的，想不到被身边的人听见了，传了出去，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以至于后来，大家挑裘的毛病，专爱提这句。因为这句话狠，而且说完了，能赖到老舍身上，不算你刻薄。本来呢，裘盛戎也不是不能批评，这句话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是一想到当时坐在老舍身边的，最早放出话来的人，是袁世海，就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当然，人家什么交情，外人终究是体会不了的。80年代出版的《裘盛戎艺术评论集》，里面都是长篇大论，除了翁老、朱老的文章，都很水。关于裘在建国后如何走红，如何成为一派宗师的，全没说到点子上，倒不如袁世海在和徐城北的访谈里，三言两语说得明白，而且那种感情，很复杂，很微妙，真是羊陆之交。

总的来说，裘盛戎的唱法确有纤巧浮靡的特点，但这不能怪他，京剧整体都是这么一个趋势，从谭鑫培就开始了，后来旦角也改了，净角其实是最晚改的，叫裘赶上了。不改是不行的。全世界的流行文化都是这么一个趋势，好比我小的时候，施瓦辛格、史泰龙、布鲁斯威利斯那样的才演硬汉，全是糙汉子。现在硬汉也得是汤姆哈迪，丹尼尔克雷格这样的了，汤姆哈迪，丹尼尔克雷格就属于裘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