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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李少春

有这么一种提法,梅兰芳之后最重要的京剧演员是谁?是李少春。这么说有道理吗?简直太有道理了。可这不是一句好话。

“梅兰芳之后”的说法,显然不是按辈分来的,不然程砚秋也在梅兰芳之后,叶盛兰、裘盛戎、张君秋也在梅兰芳之后,他们的艺术成就也都不低,起码不比李少春低,为什么不选他们?

因为这个划分有很强的时代性,按傅谨的说法,戏曲从古到今有三种传统,分别是,从宋元至今一千年形成的古典戏剧传统、20世纪上半叶在都市剧场演出中形成的现代戏剧传统 、1949—1966年的十七年里形成的当代戏剧传统。其中的“第三传统”,也就是戏改后的一代,谁能够代表?只有李少春。

诚然,李少春在后来的那几年,也蒙了难了,我们同情他的遭遇,但不能因此就忘了在前17年里,他对戏改是多么热衷,多么不遗余力,可以说,他对这个事不但没有抵触,反而是支持的,迎合的,甚至成了戏改的一面旗帜。李少春在戏改中的作用,堪比相声界的侯宝林,两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自己行业的审美范式。①

当时的京剧界对戏改是有过争议的,一派是梅兰芳为代表的艺术家们,主张“移步不换形”,也就是只在内容上创新,保留原有的表演形式,一派是田汉、阿甲为代表的戏改干部们,主张“在人民的艺术里,打破封建统治阶级建立的反动的美的标准”。最后当然以梅先生的失败告终了。

现在回头再看戏改,可以说是完败的,但官方一直没有彻底否定它,当局从不认错当然是一个原因了,另一方面,这几十年间也确实也做出了一点成绩。既然有成绩,怎么还说完败呢?这也是很多吃瓜群众不理解的。其中的道理就四个字——得不偿失。好比有人给老百姓建了一座迪斯尼乐园,那当然不错,但考虑到这是拆了故宫在原址上建的,枪毙他四十回都不多。指着迪斯尼的城堡楞说这是中国现存最大、最完整的古建筑群,是世界文化遗产,还不许大家跺脚骂街,有这样的道理么?

李少春给这样的戏改做代言,又露的什么脸呢?

有人说这是迫于形势,在别人可能是这样,但在李少春,他走上这条路,他自己的性格和艺术修养是主要原因。因为李这个人,虚心好学到了邯郸学步的地步。见到石挥,就想把话剧加进京剧里,见到郭淑珍,就想把美声加进京剧里,见到资华筠,就想把现代舞加进京剧里,见到李德伦,就想把交响乐加进京剧里,见到阿甲,就想把斯坦尼体系加进京剧里,出国看了印度猴王、日本歌舞,也琢磨怎么把它加进京剧里。据李的儿子李宝春说,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原计划要把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奥赛罗》搬上京剧舞台。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李少春的艺术品位如何,他是打心眼里觉得这样改好。

不是说京剧不能改,而是每门艺术都有自己的规律,胡改不行。1956年,国务院发出《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李少春马上写了《京剧与京音》(见《中国语文》第6期)和《京剧界应以实际行动来拥护汉语规范化》(见《戏剧报》第5期)两篇文章,主张用普通话代替上口字、湖广音。隔年,又写了《京剧音韵不能逐步采用北京语音吗?》(见《戏剧丛刊》第4期),强调“京剧的唱念逐渐向北京语音靠拢是完全可行的”,“昆曲的没落,是和语言脱离实际分不开的”,把音韵改革提到了京剧存亡攸关的高度。这个逻辑显然有问题,就好比,现在大家都不会写旧体诗了,但是能说唐诗宋词亡了么?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不是说你把格律废了,大家就重新作起诗来了,那不现实。老百姓听不懂,听不懂也很正常,梵高、毕加索也不是人人都懂,但大家不觉得那是梵高、毕加索的问题。我小的时候,大家争唱Beyond,粤语谁懂?还不是照样唱。再大一点,周杰伦又红了,不看歌词谁知道他唱什么,可是拦不住群众爱听。

京剧的上口、尖团能不能改?当然能改,就像离了水墨还能不能画画了?也能,可那就不叫国画了。至于说该不该改,改得好不好,则事关审美。李少春的《野猪林》里,有的字不上口,比如“长街之上”的街不念jiai而念jie,“到如今这冤屈何处能伸“的如不唱rü而唱ru,处不唱chü而唱chu,但也有上口的,比如“平白的冤屈何处鸣”的白还念bo,“奸贼做事心太狠”的贼还念ze,为什么有的改了有的没改呢?有人说,这是李少春的“精确取舍”,瞎捧,这就是改不动了。李神仙本事再大,他也不能硬来。

面对当时的批评质疑,李少春写了《从“不是这里的事”说起》(见《戏剧报》1963年第10期)。

诚然,作为表演艺术,必须和观众之间建立思想和情感的共鸣,但思想和情感是有阶级性的,我们要以无产阶级的思想情感来检查与鉴定我们的表演艺术,而不能脱离开无产阶级思想情感,来迎合保守者的爱好和一切腐朽没落的社会情趣。对于效果,对于掌声,对于上座率,都要有阶级分析的态度,不去迁就庸俗趣味,不被形式主义的欣赏者捧昏了头脑,不被小市民的票房价值引上歧途,不被不正确的欣赏要求所动摇,不因这些方面的冷淡和嘲笑而轻易退却。

简言之,就是传统不足法,市场不足畏,观众不足恤,这不是“气迷心”么?

李的艺术生涯,也是这样一个“得而复失、得不偿失”(吴小如语)的过程。

皆因为他的起点太高。大家提起李少春来,总离不开这么几句话,允文允武,文学余叔岩,武学杨小楼,有道是“收拾文武两门道统,嵩岳一肩担”(景孤血语)。但是这个说法太笼统了,关于李的师承,以陈大中《李少春艺事初探》里介绍的最为全面,我简单整理如下:

1926—1930年,上海

沈延臣、朱宝康武戏开蒙

杨瑞亭教《石秀探庄》

霍春祥(牛松山弟子)教《林冲夜奔》

胡月山教《蜈蚣岭》

1930—1936年,天津

满福山、李大秋、邢德月为其抄功

陈秀华文戏开蒙,教《大、探、二》、《击鼓骂曹》、《四郎探母》、《打棍出箱》、《打渔杀家》、《打侄上坟》、《洪羊洞》、《法场换子》、《碰碑》、《哭灵牌》、《卖马》、《南阳关》、《失、空、斩》、《盗宗卷》、《定军山》、《双狮图》、《马鞍山》、《红鬃烈马》、《群英会》、《王佐断臂》、《鱼肠剑》、《珠帘寨》、《桑园寄子》、《宫门带》、《南天门》、《胭脂褶》、《摘缨会》、《打严嵩》、《奇冤报》、《一捧雪》、《打登州》

李兰亭教《夜奔》(二次加工)、《乾元山》、《金钱豹》、《杀四门》、《丧巴丘》、《打虎》、《打店》、《打酒馆》、《狮子楼》、《蜈蚣岭》的“夺刀”、《翠屏山》的“六合刀”、《恶虎村》、《鄚州庙》、《神州擂》、《贾家楼》、《金雁桥》、《画春园》、《三岔口》、《铁公鸡》、《塔子沟》、《战冀州》、《赚历城》、《铁笼山》的“打八件”、《贾家楼》的“三人忙”

丁永利教《八大锤》、《霸王庄》、《一箭仇》、《夜奔》(三次加工)、《两将军》、《挑华车》、《长坂坡》

娄延玉专教把子

1936—1938年,上海

陈秀华教《法门寺》、《乌龙院》、《三娘教子》、《御碑亭》、《汾河湾》、《二堂舍子》、《桑园会》、《梅龙镇》、《搜孤救孤》、《沙桥饯别》、《伐东吴》、《除三害》

沈延臣抄功

李桂春教《独木关》、《骆马湖》、《剑峰山》(后由李吉瑞二次加工)、《铜网阵》、《莲花湖》、溪皇庄》、《百凉楼》、《八蜡庙》(后由马德成二次加工)

李吉来(小三麻子)教《囤土山》、《白马坡》、《单刀会》、《水淹七军》、《走麦城》、《古城会》

杨瑞亭教《潞安州》、《洗浮山》、《大名府》。

筱九霄教《闹地府》、《水帘洞》

金丝猴教《金刀阵》

1938年,天津

李桂春教《打金砖》

丁永利教《战宛城》、《安天会》、《铁笼山》、《艳阳楼》、《状元印》、《麒麟阁》、《田平山》、《殷家堡》、《连环套》、《骆马湖》、《恶虎村》、《小商河》、《武文华》、《鄚州庙》

1938年,北京

丁永利教《铁笼山》、《艳阳楼》、《状元印》、《麒麟阁》、《四平山》、《螺丝峪》

1938年10月19日拜余叔岩,余亲授《战太平》、《定军山》、《洗浮山》、《打渔杀家》。给孟小冬说《洪羊洞》时,李少春获准可以旁听

1939年,哈尔滨

程永龙教《挡曹》、《活捉潘璋》

以上是李少春20岁以前的学习经历,捧李的人,都应该算上一笔账,别光看他创了什么,还得看他丢了什么,余派的东西不用说了,就是牛松山、李兰亭、杨小楼三派的《夜奔》换一个新编的《野猪林》,平心而论,值吗?

不要拿《大雪飘》和《梨花颂》比,往前比,和《四郎探母》、《洪羊洞》比,比得了吗?

《野猪林》里一张嘴,调门那么低,后边杜近芳连大嗓都用上了,这不是林冲两口子,这是李亚鹏、周迅演射雕英雄传来了。

李少春最大的问题是劲头不足,嘴里没劲,绵软,惜力,也不是嗓败了才这样,早年能唱的时候就有这毛病。唱戏不是腔圆了就够了,得唱满,唱足,哪怕破音呢。擞儿也是,尺寸到了才能擞儿呢,不能跑百米还没撞线就溜达上了,那成博尔特了。

嘴里没劲,情绪上不来,运腔再好也显得单薄。我们听老先生的唱片,吐字、行腔也许不完美,但是劲头足,远比精雕细琢来的感人。

再说解放后李少春也不怎么精雕细琢了,越来越像唱歌了。有人问于魁智和李少春的差距,差距有,但是没有李少春和杨宝森差距大。我是说解放后啊。

京剧不能搞唯美主义,一味地追求优美动听,塑造角色也不能过于具体、复杂,这是艺术观、审美观的问题。京剧自有一套传统的美学,它不像电影、电视剧那样,用演员塑造角色,让观众代入角色,产生共情,来打动人。电影的审美是线性的,单程的,观众是被动的,角色越是复杂、越是生动,就越迷人。至于京剧,它的复杂并不体现在文本和人物上,在这些方面,京剧是简陋的,单一的,直接的,甚至只适合表现一种情绪,一种概念,就好比电影是一道菜,而京剧是一种口味,酸甜苦辣咸。京剧的复杂和高级体现在别处,体现在它的审美过程上,它是用演员演绎角色,角色替观众代言,观众借角色抒情。观众可以在自己和角色之间来往循环,无穷无尽。舞台上所有的故事都是比兴,托物言志,所以它不需要具体。这也是为什么京剧里流传最广的唱段,一是吹牛逼的,二是发牢骚的,三是先吹牛逼后发牢骚的。

李少春给林冲加了好多戏,很多现实主义的东西,这样好不好?当然不好。可是他的林冲又很像。通常李少春演戏都像是隔了一层,放不开,用说相声的话,这人不会发托卖相。但是他的林冲确实对路,演出了林冲身上那种拘谨、软弱、犹疑,这大概和他本人的气质有关。姜文评价马龙白兰度的演技,说他演教父不按黑社会大哥那么演,而是演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这两个形象反差太大了,所以戏剧张力才那么强。我看李少春也有点这意思。

注 ①

1949年10月,李少春参加北京戏曲界讲习班,撰写了心得体会,其中说道:“我感到我们舞台工作者,衣食于群众,拿出来的东西,必须注意有利于群众的行动,违反群众与不利于群众的东西,应当彻底毁灭,加紧的创造出新的有益于群众的东西来。”(见《李少春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又说:“我深深地了解,戏剧原是可以创作的。可是需要生在今日这样的新的国家里。假若没有现在这样的新的国家,创作是不可能继续下去的;或者,根本也不会允许你来创作。我对于创作有这样热烈的希望,现在居然得到国家的鼓励,使我深深地感谢我们新的国家。伟大的新国家成就了我,教育了我,使我解开了一个颠扑不破的谜。”(《新国家鼓励了我》见《新戏曲》2卷5期1951年10月1日)

1950年6月,李少春的起社与叶盛章的金升社合并,成立新中国实验京剧团,这也是全国第一批国营剧团。剧团首创导演制,先后整理创作了一批传统戏(《野猪林》、《闹天宫》)、新编历史剧(《将相和》、《满江红》)和现代戏(《白毛女》、《红灯记》),是戏改的积极响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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