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遗忘了的那个我

 

十几年没见的朋友突然联络到，一阵惊喜。约好见面，远远望去，她在马路对面等待。虽然相隔这么久，可是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也许时光会在我们额头嘴角留下痕迹，但那种熟悉的气息还在。我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人群和车流走到她身边，她略带惊讶，然后就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我们像两个孩子，拥抱刚刚松开就开始七嘴八舌互相询问起这么多年彼此的境况。

北方的冬天即使有晴朗的蓝天，却还是难免有清冷的空气，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好友突然安静下来，仔细地看着我，半晌后轻轻说了一句：溪，你变了。我也有一些诧异，但还是垂了下眼帘，然后抬头说：哦，是吗？当然会变啊，我都老了嘛。

不是，不是年龄的问题。朋友轻声说，你很年轻，甚至比起当年更加漂亮。可是有种说不出的变化。还记得吗？很多年前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一个人过马路。那个时候你每次过马路，如果有人在，就一定紧紧跟在人家的后面，如果没有人在，你就宁可等半天。我记得最清有一次，你就要迟到了，但是站在学校门口的马路旁迟疑了好久还是过不去，后来我从你身后喊你，你见到我这个平时几乎连话都不说的人竟然如释重负地笑了，然后你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过了马路。你知道吗？就从那一天起我决定要和你做朋友。后来你还说，你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到一个每天拉着你过马路，不会让你害怕的人。

朋友的话让我一下子沉默下来。这样的情节在她的记忆里如此清晰，可是我竟然几乎不记得。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我 ，那个唯独会害怕过马路的我，那个想要找个依靠的我，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里悄悄不见了。如今的我，什么都怕，怕薪水太低不够供房买车，怕领导看轻同事嫉妒，怕父母不健康孩子不听话，唯独不怕的是过马路。我已经可以在车水马龙里穿梭自如，甚至为了偶尔的赶时间不顾交通信号一路闯过去。曾经面对生活一往无前的我，如今学会了害怕，所以反而除了过马路这样的小事，其他都是踟蹰不前。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突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的自己。我又笑了，不过这一次明显更发自内心。我对朋友说：说说你记忆里的那个我吧，我想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或许朋友才是那个懂得我的人，她轻言慢语讲起过往，讲起她记忆里的那个我，一直讲到我的眼泪慢慢盈满眼眶。原来被我遗忘了的那个我，那么可爱。

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不漂亮，没有现在的长长的卷发和得体的衣裳。只有淡淡的眉眼，短短的头发，只有白T恤和背带牛仔裤。那个时候的我写漂亮的钢笔字，唱好听的黄梅调，那个时候的我看古龙的武侠小说，偶像是叼着玫瑰花的阿布罗狄。那个时候的我是老师眼里最叛逆的好学生，是同伴眼里最值得信任的智囊团 。可是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收起了所有的刺，我学会戴上面具温柔微笑，学会对别人对自己都不诚实，学会用键盘打字却不说心里话。我像一块小小的石头，一点点棱角磨平，变得圆润光滑，却也不再像最初的我。我找到了那个愿意一直牵着我的手过马路的男人，他不善言语，但是却给了我最好的陪伴，而我却因为他不肯表达，就忘了他一直不曾松开的手。这么多年，我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我以为我变得更好了，开始聪明的懂得取舍，开始豁达懂得隐忍，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失去了最初的勇敢。因为聪明，开始计较付出和回报的性价比，然后我的梦想就变得一文不值。开始豁达不再付上最真诚的面孔而是学会敷衍微笑，然后我换来了更虚假的敷衍和微笑。这样的变化就是长大吗？就是成熟吗？如果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的过程，那我们拥有它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和朋友分手时，朋友再一次抱抱我，对我说：溪，你很好。以前的你，现在的你，我一样的喜欢。我也笑着回抱她，轻轻说声谢谢。时光把我的单纯写成复杂，生活为我的脆弱裹上糖衣，此时此刻除了在心里和自己说声对不起，我丢了曾经的自己，我还能做什么呢？转个身，我一个人穿过马路融入城市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