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穿衣的小小孩
五岁，那一年，我在一个懵懂得发愣的年龄里横行无忌，无法无天。我是飞天的蜈蚣，我是呼风唤雨的蛟龙。我不高兴我就滚地大哭，我不高兴我就砸东西，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喜欢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我要天上月镜中花，父母却总是一味的连花带哄，迁就，而我，则将小孩的任性发挥到极致。我就像是一个不可一世的皇帝，体味着做小小孩的幸福，贪婪地获取父母的呵护与关注。
母亲总是笑着说：瞧，我们的小混世魔王，多可爱呀！
所以，一开始我就以为自己很聪明，我能左右父母的一笑一颦，让他们因我的快乐而快乐，因我的眼泪而悲伤，因我的调皮捣蛋而无所适从。他们为我忙忙碌碌，我则于一旁咯咯发笑。我喜欢自己像个小王子一样地被宠着，被呵护着，被围绕着，被关注着。
也就在这一年，我有了些许模模糊糊的记忆。我开始能感知这个世界的风霜雨雪了，能明确分辨季节的更替，温度的变化，花开花谢，草木荣枯。我的岁月里，成长的步伐快得让自己幼小的心灵有些招架不住，我的视野越来越宽广，我心中的疑惑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步豁然开朗。
将要上学的时候，我却惊奇的发现，我居然还不会穿衣。这顿时让我觉得无比悲哀，别的孩子都笑我笨，父母也隐隐有些失望。原来自以为是的聪明，顷刻之间崩塌，从高山之巅瞬间跌落谷底。我才知道，我容易高兴，也容易失落，我的情绪如同夏日里的雷阵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我会不会是一粒从宇宙中坠落凡间的愚笨种子？
我悲哀，因为我是一个不会穿衣的小孩，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的手依旧还是十分僵硬的，如同泰山般沉重。我努力地想伸出自己的手，像是巨石下努力抬头的种子，想挣脱某种束缚，一次次的挣扎，一次次的失败。终于，上帝像是体谅我的苦心似的，于某个冬日的早晨，我的手突然变得无比灵活，愚笨的种子终于将小小的头探出了地面，第一次见到了初阳。我无数次地穿衣，脱衣，穿衣，脱衣，体味着挣脱某种巨大束缚的快感。
诚然，我毕竟不是不可救药的愚笨，我只是一颗延迟破土的种子，仅此而已，无须悲伤，更用不着惋惜。
雨衣里的小小孩
稍微长大了那么一点点的时候，父亲出门做点什么，都喜欢带着我，我就是父亲后面的小小跟屁虫，抹鼻涕的跟屁虫，偶尔还一路欢快地啃着麻花，还总是一不小心撞在树上眼冒金星。
父亲的飞鸽牌自行车，于矮矮的我，简直就是宇宙飞船，是一个充满力与美的世界，它仿佛可以带我去任何一个未知的地方，带我去与故乡风物绝然不同的山外。
记得有那么一个雨天，父亲去外婆家，披着雨衣，骑上自行车，轻轻抱我上后座，然后用雨衣的巨大的空间将我小小的身体笼罩。
父亲的雨衣，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穴，如同鲲鹏的巨翅，又如同无限的苍穹，我则是一只被荫蔽的小鸟。风越来越肆无忌惮，雨越下越滂沱，我的洞穴里，有了父亲的体温，却是另一方世外桃源，一个美妙无比的温馨春天。
我在这个洞穴里做着小小孩的梦，绚丽而奔放的梦，蓝色的梦，紫色的梦，我的世界，顿时变得好宽阔，好温暖。
此时，父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是我的全部，是崇山峻岭，是澎湃的海洋，是和风，是最温柔的土地，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是夏日里的一捧清泉。
我希望我的日子就这样，躲在这么温暖的洞穴里，听外面雨声喧嚣，也不怕雷声滚滚，不怕道路崎岖而泥泞，我在我的洞穴里静静享受着无比的欢乐。我希望父亲是我永远的舵手，为我指引着航向，那样，我的船，无论白天黑夜，无论风吹浪打，皆不至于迷失航向。
不会读书的小小孩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父亲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说：该是读书的时候了，不能再胡闹了。
父亲带了二十四元皱巴巴的零钞，送我上小学，把我的小手交给校长宽阔的大手。校长拉着我手的那一刻，我感觉一股巨大的对陌生的恐惧。这是一双与父亲不一样的手，虽然它也很大，可毕竟不一样的温度。我抗拒，我挣扎，我想赶快逃离，而我还是被那陌生的大手紧紧拉住。父亲不断安慰我，留下了许多鼓励的话，依依不舍地离开。
父亲的背影退却成永恒的记忆，小小的学校里，小小的我，孤独而悲哀。没有父亲的日子，我的天空失却颜色，不再蔚蓝，不再纯白。
那时，我才知道，父亲在我心中的分量，那是一片天而我是一朵云，那是一座森林而我是一只任性的小鸟。
我终究被老师和同学们证实不够聪明，虽然我固执地不想承认，我的作业总是最后一个做完。
老师们说，这孩子有点慢。
我哭了，我把眼泪撒在田野里，不想回教室，我在一个不该逃课的年龄里，一二再再而三地逃课，我去小溪里摸鱼儿，去张家地里偷红薯，去李家垄上拔花生。
慢慢地，父亲自是知道这一切，父亲史无前例地愤怒了，史无前例地开始了呵斥。父亲失望的双眼如同寒冰，将我瞬间凝固，我的悲哀与无助，遂湿了梦里的枕头。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撒豆成兵的天兵天将，是手托神灯的阿拉丁，是神笔马良，是多啦梦，那样，我就不会如此烦恼了吧！
父亲说：这孩子，居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聪明。
既然我不聪明，那么，就做一个快乐的人吧！那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吧！我的田野里，虫鸣声声悦耳；我的头顶，白云自在地游来游去。毕竟是带了一身烦恼而来的，所以，我的田野里，总是一半欢乐，一半忧愁。
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念父亲，在早晨起床离开他的臂弯那一刻开始，我就开始想念。我不敢告诉他我讨厌读书，父亲那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口头禅，像是高悬于堂的利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想让他失望，我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可是无数次努力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
要倾斜多少度，才能瞬间顿悟呢？我总是这样想着，不觉之中，时间从指缝中悄然溜走。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喜欢，那就是，至少，我还有文字可以喜欢。我喜欢诗，喜欢充满诗意的文字和一切与文字有关的东西。那是另一方世界，是有别于父亲的雨衣的又一个洞穴。那些或简单或深邃的语言，总是将一望无际的空旷遥远展露于我的面前，总是恰到好处地触及我心灵最深处的那根弦，在每一个合适的季节，在每一个合适的瞬间。
云谈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这是父亲的父亲教给我的一首诗，他虽记不得是谁写的，却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父亲的父亲还未完全老去，父亲说，孩子大了，他得外出谋生挣钱养家了，小孩就交给爷爷和孩儿他妈，好生照顾着，莫使贪玩，好好爱护着，少一根汗毛都不可以。
父亲离去的那天，曙色未明，父亲在我的额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吻，依依不舍地进入黎明前的那一汪漆黑里，从此，我们天各一方。
那时，我还不知道离别的意义，我总以为父亲不会走远。那时我眼里的世界，很小，小得如同我在沙滩上垒砌的城堡，连我自己都住不进去。
爷爷是个快乐的老头，总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我从原来父亲的跟屁虫，变成了父亲的父亲的跟屁虫。
爷爷带着我去了山里采草药，桔梗的花是淡紫色的，采了它白色的根须，晒干，送去村头的小卖部，换些日用品。
爷爷问我要什么玩具，我则毫不犹豫地回答要诗集。爷爷找了村里有藏书的，弄了本发黄的《千家诗》。
从此，我的手里多了一个玩具，一本破旧的《千家诗》。
春节时，我跟爷爷吟：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夏日里，我则吟道：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秋日里就有：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冬日自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我总能在合适的季节，合适的场景，找到合适的诗篇，配合我的情绪，装点我的快乐，抑或缓解我的忧伤。我尚不能理解这些诗句背后的深意，但是，我喜欢那样柔和的文字，和那些文字传递给我的模糊的意象。
冬日来临的时候，爷爷上山打松球，跟屁虫在树下捡落雨般的松球，祖孙俩其乐也融融。
爷爷干裂的手掌，满满刻上岁月的沧桑。爷爷的咳嗽声，和着夜里的松涛阵阵，总是牵动着我幼小的心灵隐隐作痛。
离家的小小孩
终于有一天，我离家，寄宿读书。
读书是平常孩子家的宿命，虽不喜欢，却也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就像结婚，是人生必经的一道程序。我们的生命程序，早在几千年前古人已为我们设定，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基本的轨迹一直都在。
也曾想过逃避，可是找不到出路，再说，我也害怕爷爷和妈妈失望的表情。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为我能读书而辛勤劳作着，起早贪黑，风吹日晒，与锄头为伴，以犁铧作歌。于是，我明白了，我不是一个人活着，我是代表一群人在活着，我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始终牵动着我最爱而最爱我的人的神经。所以，就算有些东西，我不喜欢，也得忍受，为了不让爱我的人为我而忧心。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圆的明亮夜晚，深秋的夜晚，清丽的月光从学校宿舍斑驳的木窗斜射进来。我在这满月的光辉里，仿佛看到父亲在遥远的山的那一边，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重重地种在建筑工地黄色的泥土里。此时的父亲，应该在同样的月色下想念他的小小孩，他的小小跟屁虫，想念他的那个雨衣下做梦的小精灵吧！
寄宿学校的清苦可想而知，这一年，我十岁，而我必须开始独立生活，独立面对陌生的一切。当每晚的夕阳从远山处沉没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望家的方向。我想念在家的妈妈，想念她温暖的怀抱，想念采草药的爷爷，以及爷爷树皮似的大手，想念家乡的阵阵松涛，想念一切与家有关的东西。
这一年，我开始失眠，我没想到，小小孩也能失眠。从逻辑上说，小小孩是无忧无虑的，是不会失眠的，那么只能说，我已经不再是小小孩了。岁月过早地把我磨成了男子汉，我过早地学会了承受。这一年，我彻底明白，生活中不只有快乐，还有伤悲，这也是长大的代价，是破茧成蝶的过程。
依旧不喜欢读书，只喜欢文字。喜欢语文课本上袁鹰的《小站》，喜欢小站里那一片粉红色的桃花以及桃花外黛青色的远山。
这一年，我开始写日记，记下我的点滴感悟，对亲人的无限思念，记下成长的痛苦。
实在是太小了，寄宿生活，我把它过得一塌糊涂，不光是我，我所有的同学们都一样。我们的宿舍像猪圈那样潮湿，只因为大家都随便往地上泼水。而后，某一天，我们惊奇地发现，宿舍的地面长了深深而长长的绿毛，如同水塘里的一团团青苔，恣意地向屋顶生长着。
母亲总是走十几里的崎岖山路，来到我教室的外面，给我带来好吃的，改善我的伙食，慰劳我贪婪的嘴巴。
有时，我会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想念，想念一家人围炉夜话的日子，那时时光很慢，很慢，火光映照着我们的脸，温馨而美好。那时，我觉得，小小的家，简陋而破落的土坯房，却比富丽堂皇的宫殿更加迷人。那时，我知道，我是一个恋家的孩子，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家徒四壁却依然是我最深的眷恋，不论我身处何方，我的梦里总少不了家乡的那一片桑麻。
离家的孩子是孤独的，孤独的孩子开始有了萌动的情感。同村的那个漂亮女孩，每个星期开始我们一道上学，每个星期结束我们一道回家。我清楚地记得，春季里我会送她路边的野花，夏日里为她撑伞遮阳，秋季里为她摘几枚野果，冬天里为她提个小火炉。我们的上学路，总是一路欢笑，一路而歌。下雨的日子，我会背着她涉水过河；严冬里，我会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过湖面上的厚厚寒冰。
她总会在村头等我一道上学，她在村头不停眺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阳光下美丽的影子，我遂痴迷，自此不错过每一秒与她同行的时光。
我会在课堂上用余光窥视她俏丽的脸庞，而她也会立即发现我在看她，四目相对之时，顿时都红了脸。
我的青春，就这样过早地在冬日里绽放，我想她是一支梅花，开在我最需要温暖的季节；我想她是我的救赎，来驱散我的孤单，还有我无尽的乡愁。我在不知如何是爱恋的季节恋爱了，我自是不敢直接告诉她我的喜欢，只是在每一个学期结束，送给她最最精美的明信片，附上自己写的打油诗。我知道她能懂，只要她能懂，不就够了么？
之后，初中，她随家人搬离我的故乡去了山外，她转学，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守候，我的思念开始泛滥成灾。
我日日思念的女孩，就这样，远走他乡。我遂读书，以填补我的寂寞心境。
父亲依旧唠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那好，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借光，我要把这书读破，就像革命者一样，把牢底坐穿。
考卷上的分数有了起色，我的日子，平静中带着欢乐。
之后的日子，书山有路，学海无涯，一晃之间，跨进了象牙塔，虽不是好的大学，却总算是对父母有所交代。
依旧忘不了转学的她，虽常有书信往来，距离却让曾今的美好逐渐淡化，直至慢慢忘却。
我的大学里，于某个寒冷冬日的篝火晚会上，邂逅了另一个她，输了游戏，被同学们要求背着她绕运动场走秀一周。
她说，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我说，我们彼此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我会在教室里为她在我旁边占一个座，为她打开水，挤公交车去遥远的街角给她买她最爱吃的掉渣儿烧饼，她生病了送她去医院。
我开始学会认真地爱一个人，留意她的快乐悲伤，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只求伊人一笑嫣然。
我会在假面舞会上迅速找到她那迷人的眼睛，而后漫舞轻扬，而后相拥。
我会在课堂上用维达纸巾写一首小诗给她：
你的背影，我的犹豫；你的笑容，我的贿赂。
你送我一个轻轻的拥抱，我许你一个温暖的未来。
爱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甜美，原来我也可以不拘一格地去温柔去浪漫，我的大学里，因为有了爱，每一个角落都熠熠生辉。
我喜欢她等在我的窗前，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喜欢她在超市里，羞怯地牵我的手。
我的大学里，每一天都惠风和畅，每一步都轻盈似舞。
牵手走过的鹅卵石小径，铺满从法国梧桐茂密的叶缝中散落的细碎的金色阳光，日子变得轻松，惬意，没有一丝重量。
长大了的小小孩
从象牙塔里出来的那一刻，自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我想我可以回到原点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高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要让这个世界记住我来过，奋斗过。
每一天的朝阳都是新的，每一天都会相遇不同的面孔，在不同的人面前推销自己，人们叫这为面试。
每一次被拒之门外的痛苦，都与当初的信誓旦旦相抵触。我希望能有真正的伯乐出现在我的面前，而长日以来的奔波告诉我，良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恐惧，犹豫，傍徨，寻寻觅觅的日子，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深不见底。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于是，开始反思，莫非是自视甚高，位置没有摆正？
当我把自尊心踩在脚下，我的面试官们齐声说好，于是，我的打工生涯遂宣布开始。
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公司，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没有兴奋，也无失落，一切开始自然而然，随着太阳东升西落。
我的都市里，到处灯红酒绿，而当孤独再次袭来的时候，我竟无法抵挡。
偶尔会想起篝火晚会上背起的那个女孩，毕业即失恋的宿命，我们也未能幸免。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在午夜孤独袭来之时，我会从回忆里攫取我和她的那些唯美的幸福画面，来温暖漫漫寒夜。
而今，真正身处人群之中，尔虞我诈遍体鳞伤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抹鼻涕的小小孩。
于是，想起了李太白，早期的他自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而后，读到《千家诗》里他奉唐玄宗之命写给杨玉环的宫廷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栏露华浓。若非群与汕头见，曾向瑶台月下逢。
即便潇洒如李太白者，也有许多不如意之时，不能自主之时吧！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求圆满完美，则自是不能久活。如能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天边云展云舒，纵世事纷扰，也能慨然自适，自得其乐。
长风波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只要希望还在，一切便会不同。
还好，我还有足以乘风破浪的时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一息尚存须努力，再回头就是二百年之后了。
多年之后的小小孩，即便白发如雪，皮如干柴，凭栏回忆往事时，能这样感慨：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如此，便是幸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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