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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下)

  我们看海去

  一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晤听!喝汤不要出声,■■■(上”穴“,下”卒“)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我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转过脸向妈妈:

  “你平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佣人做,他这么大的人,在老家时,也还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乘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么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课书,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船上,又像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用功,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手……”那几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一家人都不许吵他,家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听到街墙传来“嘭!嘭!”的声音,那准是方德成他们的皮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呢?在学校,我们女生是不跟男生说话的,理也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

  “出去跟那两个野孩子说,不要在咱们家门口踢球,你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子又钩在门框的钉子上了,拔起我的头发根,痛死啦!这只钉子为什么不取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面挂了一把鞋掸子,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一掸鞋。他教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我鞋上的土,还是用跺脚的法子,跺得更干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子插着薄荷叶,太阳穴贴着小红萝卜皮,因为她在闹头痛的毛病。开街门的时候,宋妈问我:

  “又哪儿疯去?”

  “妈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面前说:

  “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方德成从地上捡起皮球,傻喝喝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没有人家住,只有一个看房的聋老头子,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女儿家去住。宋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这所房子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鬼。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鬼的房子?”

  在闹鬼房和另一所房的中间,有一块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长满了草,前面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墙,里面的草长得比墙高。这块空地听说原来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人修,就成一块空草地。

  我看着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边正接着一段闹鬼房子的墙,便对傻方德成他们说:

  “不会上那边踢去,那房里没住人。”

   他们俩一听,转身就往对面跑去。球儿一脚一脚地踢到墙上又打回来,是多么的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儿进来,绕着汤匙底儿走一圈,就还得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子过来了,那两片铁夹子“唤头”弹得嗡嗡地响,也没人出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还有珠串子,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老头子看我站在他的挑子前,便轻轻对我说:

  “去,去,回家要钱去!”

  教人要钱,这老头子真坏!我心里想着,便走开了。我不由得走向对面去,站在空草地的破砖墙前面,看方德成和刘平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到我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又滚到更远一点儿的墙边去了,我也跑过去替他们捡起来。这一次刘平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还夸嘴说:“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高草地里了。

  “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一头汗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刻就转身迈进破砖墙,脚踏在比我还高的草堆里。我用两手拨开草才想起,球掉到哪里了呢?怎么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头看他们,他们俩已经跑到打糖锣的挑子前,仰着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两步,是刘平的声音喊我:“留神脚底下狗屎,英子!”

  我听了吓得立刻停住了,向脚底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我拨开左面的草,右面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里面的墙角了,我脚下碰着一个东西,捡起来看,是把钳子,没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丢,当的一声响了,我赶快又拨开面前的草,这才发现,钳子是落在一个铜盘子上面,盘子是反扣着的。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来,掀开铜盘子,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很漂亮的带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讲究的绸衣服。我赶紧用铜盘子又盖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人发现了,抬头看看,并没有人影,草被风吹得向前倒,打着我的头,我只看见草上面远远的那块蓝色的海,不,蓝色的天。

  我站起身来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诉刘平他们?我走出来,只见他们俩已经又在地上弹玻璃球了,打糖锣的老头子也走了。刘平头也没抬地问我:

  “找着没有?”

  “没有。”

  “找不着算了,那里头也太脏,狗也进去拉屎,人也进去撒尿。”

  我离开他们回家去。宋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看见我便皱起眉头(小红萝卜皮立刻从太阳穴上掉下来了!)说:

  “瞧裹得这身这脸的土!就跟那两个野小子踢球踢成这模样儿?”

  “我没有踢球!”我的确没有踢球。

  “骗谁!”宋妈撇嘴说着,又提起我的辫子,“你妈梳头是有名的手紧,瞧!还能让你玩散了呢!你说你够多淘!头绳儿哪?”

  “是刚才那门上的钉子钩掉的。”我指着屋门那只挂鞋掸子的钉子争辩说。这时我低头看见我的鞋上也全是土,于是我在砖地上用力跺上几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头,看见妈妈隔着玻璃窗在屋里指点着我,我歪着头,皱起鼻子,向妈妈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见我这样笑,会原谅我的。

 

  二

  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了,方德成他们不再提起那个球,但是我可惦记着,我惦记的不是那个球,是那草地,草地里的那堆东西。我真想告诉妈或者宋妈,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课很快地就做完了,两位数的加法真难算,又要进位,又要加点,我只有十个手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们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儿在水上摇呀摇的,我一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收拾铅笔盒的时候,这样念着;我把书包挂在床栏上,这样念着;我跳出了屋门坎儿,这样念着。

  爸和妈正在院子里,妈妈抱着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说夹竹桃叶子太多了,花就开得少,去掉一些叶子;又用细绳儿把枝子捆扎一下,那几棵夹竹桃,就不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给墙边的喇叭花牵上一条条的细绳子,钉在墙高处,早晨的太阳照在这堵墙上,喇叭花红紫黄蓝的全开开了,但现在不是早晨,几朵喇叭花已经萎了。

  妈妈对爸爸说:

  “带把锁回来吧,贼闹得厉害,连新华街大街上还闹贼呢!”

  爸爸在专心剪裁花草,鼻孔一张一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新华街,离咱们这里还远呢!”然后抬头看见我:“是不是?英子!”

  我点点头,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闪了一下。

  小妹妹这时从妈妈的身上挣脱下来,她刚会走路,就喜欢我领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带着她走,小妹妹高兴死啦!咯咯地笑,我嘴里又念着“我们看海去”,念一句,跳一步舞,这样跳到门口。宋妈刚吃过饭,用她那银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啧啧地吸着气,要剔好大的功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儿上去。

  宋妈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门了;她对妹妹说:“俺们逛街去喽!俺们逛街街去喽!”宋妈逛大街的瘾头很大,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儿告诉妈妈;神妖贼怪,骡马驴牛。

  宋妈走远去了,小妹妹还在向我招手,天还没有黑,但是太阳不见了,只有对面空房子的墙角上,还有一丝丝光。再看过去,旁边的空草地上,也还有一片太阳闪着亮,草被风吹得轻轻地动,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过去。我家隔壁的门前,停了一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却不见人,大概是到谁家收买破烂去了吧!这时门前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边迈过破墙,一边心里想,如果被宋妈或者什么人看见我到这里来的话,我就说,我要找那个皮球的,本来嘛!

  我没有专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脚步是走向那个神秘的墙角。我屏住气,拨动着高草,轻轻地向前探着脚步,我是怕又踩到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能够还在这地方吗?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来了呢?现在这些东西如果还在这地方的话,我又怎么办呢?当然没有办法,我只是想看一看,因为我喜欢奇怪的事。

  但是当我拨开那一从草的时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气,惊奇地喊了一声:

  “哦!”

  蹲在草地上有一个人!他也惊吓地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瞪着眼望了我一阵,随后他笑了:

  “小姑娘,你也上这儿来干吗?”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一下,终于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身后的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果然是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敦敦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有点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身后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

  “小姑娘,你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样的话,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喝!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做兴华门(现名和平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的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管自个儿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道:“你猜我是来干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从短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说:

  “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后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的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草,又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走进家门去,这时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蝎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随手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洋画儿,爸爸笑笑问我:

  “封神榜的洋画儿存完全了没有?”

  “哪里会!那张姜子牙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

  “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姜子牙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气儿,忽然问爸爸:

  “爸,什么叫做贼!”

  “贼?”爸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人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子?”

  “人的样子呀!一个鼻子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小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也进来了,于是妈妈就赶我:

  “去,屋里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这里打岔。”

 

  三

  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一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干净呀!”

  “比你的臭小脚干净!”我说完噗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痛得哭了。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背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只有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扶着书包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里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干嘛的?

  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土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在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呼呼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喷喷。

  “这回可大发了,偷了有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眇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

  我说:“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里去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妈,是傻丫头,傻,‘尸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四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的,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地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地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

  他又接着说:

  “我就是小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飘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老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飘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

  “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高兴得又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还有什么太阳来着?”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么是他的心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做心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会坐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五

  妈妈那淡青色的头纱,借给我跳舞用。她在纱的四角各缀上一个小小铃儿,我把纱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当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铃儿就随着“呤呤”地响,好听极了。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毕业同学坐在最前面,我们演员坐在他们后面。童子军维持秩序,神气死了,他们把童子军棍拦在礼堂的几个出入门口,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典礼先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一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后,向韩主任鞠躬,转过身来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这位领毕业文凭的同学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一个学校里,当然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的,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麻雀与小孩”上场了,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场舞跳完,就像做梦一样,台下是什么样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嗡嗡的还夹着鼓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面包,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子军管不了喽!我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爸妈身边,便站起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人家看看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面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么,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让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烧,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头想,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来看我?在那青草丛里,我对他讲过学校要开游艺会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吗?如果他不是来看我,又是来看谁的呢?

  我蹲在妈妈的脚旁太久,妈妈轻轻地踢了我一脚说:

  “起来呀!你在找什么?”

  我从座位下站起身,挨着妈妈坐下来,低头轻轻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妈妈笑笑说:

  “你不是说今天是特别日子,童子军不管同学吃零食的事吗?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谁说怕!”我把身子扭正过来。

  这个大沙果是很难吃完的,因为我的牙!我吃着沙果,一边看台上,一边想事。我想起来了,被我想起来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的考第一的弟弟在我们学校,就是考第一领毕业证书的那个!我差点儿喊出来,幸亏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游艺会仿佛很快地就闭幕了,我们都很舍不得地离开学校回家。回家来,我还直讲游艺会的事情,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好像这一天的快乐,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爸爸很高兴,他说我这次期考竟进到十名以内了,要买点儿东西鼓励我,爸说:

  “要继续努力啊!一年年地进步上去,到毕业的时候,要像今天那个考第一的代表同学那样领毕业证书。想一想,那位同学的爸爸坐在来宾席上,该是多么高兴呀!”

  “他没有爸爸!”我突然这样喊出来,自己也惊奇了,他准是我所认为的那个人的弟弟吗?幸亏爸爸没有再问下去。但是这时却引起我要到一个地方去的念头。晚饭吃过了,天还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门。

  在门外乘凉的人很多,他们东一堆,西一堆地在说话,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假装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长得更高,更茂盛了,拨开它,要用点力气呢!草里很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就来了。

  他没有在这里,但是墙角可还有一个油布包袱,上面还压了两块石头。我很想把石头挪开,打开包袱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敢这么去做。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眼睛竟湿了。我是想,夏天过去,秋天、冬天就会来了,他还会常常来这里吗?天气冷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国去读书,那时他呢?还要到草地来吗?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我却是喜欢她。现在这个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子那样地和他离别吗?

  地上有一个东西闪着亮,我捡起来看,是一个小铜佛,我随便地把它拿在手里,就转身走出草地了。

  经过大槐树底下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对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来,他说:

  “小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呢,我立刻递给他。

  “这是哪儿来的?你们家的吗?”

  “不是,”我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在手里呢!于是我就指着空草地说:

  “喏,那里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道在外面捡东西也会骂的,我便用手一推,说:

  “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气,一定是个好人啦!

 

  六

  天气闷热,晚上蚊子咬得厉害,谁知半夜就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们开完游艺会放三天假,三天以后再到学校去取作业题目,暑假就开始。今天不用上学了。

  雨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干净!墙边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阳一照,开得特别美。走到墙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墙角。那个油布包袱,被雨冲坏了吗?还有他呢?

  我想到这儿,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看见。青草还是湿的,一拨开,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来,脸上来。

  他果然在里面!但他不是在游艺会上的样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腰板儿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现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秃头上也是水珠子。他坐在什么东西上,两手支撑着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着厚厚的下嘴唇,看见我去了,也没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没有理会我。

  好一会儿,他才问我:

  “小英子,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面压着的石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齐。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面的石头。”我停了一下终于大胆地说道:“而且,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手,很难过地说道: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着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是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七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老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通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钻动。人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这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向我要铜佛像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像。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憋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决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兰姨娘

  一

  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强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

  “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

  “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地拿怜悯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爸爸说:

  “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站在门墩儿上,看着一车又一车要送去枪毙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说话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便把爸妈所谈的德先叔连想起来了。

  德先叔是我们的同乡,在北京大学读书,住在沙滩附近的公寓里,去年开同乡会和爸认识的。爸很喜欢他,当做自己的弟弟一样。他能喝酒,爱说话,和爸很合得来,两个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盘羊头肉,四两烧刀子,就能谈到半夜。妈妈常在背地里用闽南话骂这个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长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跟爸爸用客家话谈着。总是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里住下了。从此他就在我们家神出鬼没的,爸却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从我往下数,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四妹还不会说话以外,我敢说我们几个人都不喜欢德先叔,因为他不理我们,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他的脸太长,戴着大黑框眼镜,我们不喜欢这种脸。再就是,他来了,妈要倒霉,爸要妈添菜,还说妈烧不好客家菜,酿豆腐味儿淡啦!白斩鸡不够嫩啦!有一天妈高高兴兴烧了一道她自己的家乡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却对德先叔说:

  “他们福佬人就知道烧五柳鱼!”

  凭了这些,我们也要站在妈妈这一头儿。德先叔每次来,我们对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注意。

  虽然这样,看着过“出红差”的,心里竟不安起来,仿佛这些要枪毙的学生,跟德先叔有什么关系似的,还没等过完,我便跑回家里问妈:

  “妈!德先叔这几天怎么没来?”

  “谁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妈很轻松地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地问我:“你问他干吗?不来不更好吗?”

  “随便问问。”说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门外大街上去,刚才街上的景象全没有了,恢复了这条街每天上午的样子。卖切糕的,满身轻快地推着他的独轮车,上面是一块已经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一根竹签上。我八岁,两个门牙刚掉,卖切糕的问我买不买那块剩切糕,我摇摇头,他开玩笑说:

  “对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给钱,门牙都让人摘了去啦!”

  我使劲闭着嘴瞪他。

  到了黄昏,虎坊桥大街另是一种样子啦。对街新开了一家洋货店,门口坐满了晚饭后乘凉的大人小孩,正围着一个装了大喇叭的话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请谭鑫培老板唱《洪羊洞》”,唱片发出沙沙的声音,针头该换了。二妹说:

  “大姐,咱们过去等着听《洋大人笑》去。”我们俩刚携起手跑,我又看见从对街那边,正有一队光头的人,向马路这边走来,他们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连成科班要到广和楼去上夜戏。我对二妹说:

  “看,什么来了?咱们还是回来数烂眼边儿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门口,各骑在一个门墩儿上,静等着,队伍过来了,打头领队的个子高大,后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对街《洋大人笑》开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队伍里过一个红烂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声:

  “烂眼边儿!”

  二妹说:“一个!”

  我再说:“烂眼边儿!”

  二妹说:“两个!”

  烂眼边儿,三个!烂眼边儿,四个!……今天共得十一个。富连成那些学戏的小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喊烂眼边儿,他们连头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长老长,走起路来,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们正数得高兴,忽然一个人走近我的面前来,“嘿”的一声,吓我一跳,原来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问我:

  “英子,你爸妈在家吗?”

  我点点头。

  他朝门里走,我们也跟进去,问他什么事,他理也不理我们,我准知道他找爸妈有要紧的事。一进卧室的门,爸妈正在谈什么,看见小哥进来,他们仿佛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后像背书一样地说:

  “我爸叫我来跟林阿叔林阿婶说,如果我家兰姨娘来了,不要留她,因为我爸把她赶出去了。”

  这时妈走到通澡房的门口,我听见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爸爸点头说:

  “好,好,回去告诉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了,还是那么正正经经,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小哥儿走后,爸爸■■(上“穴”,下“卒”)地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地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

  “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我赶出来?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喽!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后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儿来说话,怎么办呢?”

  “惊么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么?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奶奶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么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而且小哥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门的呀!”

  这时兰姨娘进来了,爸妈停止了争论,妈没好气地叫我:   “英子,到对门药铺给我买包豆■(上”艹“,下”寇“)来,钱在抽屉里。”

  “林太太,你怎么,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给气的吧?”兰姨娘说完笑嘻嘻的。

  我从抽屉里拿了三大枚,心里想着:豆■(上“艹”,下“寇”)嚼起来凉苏苏的,很有意思。兰姨娘在家里住下多么好!她可以常常带我到城南游艺园去,大戏场里是雪艳琴的“梅玉配”,文明戏场里是张笑影的“锯碗丁”,大鼓书场里是梳辫子的女人唱大鼓,还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一边跑出去,一边想,满眼都是那锣鼓喧天的欢乐场面。

 

  二

  兰姨娘在我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么,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兰姨娘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我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便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涡,随着笑声打漩儿。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成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兰姨娘坐在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我,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坐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把我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我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要生第六个孩子了。

  有了兰姨娘,妈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我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兰姨娘那张有表情的脸。她问妈说: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几岁?”

  “才十六岁。”妈说。

  兰姨娘笑了:

  “我开怀也只十六岁。”

  “什么开怀?”我急着问。

  “小孩子别乱插嘴!”妈叱责我,又向兰姨娘说:“当着孩子说话要小心,英子鬼着呢,会出去乱说。”

  兰姨娘叹了口气:

  “我十四岁从苏州被人带进了北京,十六岁那什么(指开怀),四年见识了不少人,二十岁到底还是跟了施大这个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了?”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我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兰姨娘噗哧笑了,看看我:“跟英子一般大,减去一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了么?”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我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我一个人,我还有几个五年好活!我不愿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我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一个三岁就把我卖了的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我也记不得了呀!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我卖的吧!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乱想的,还是真的……”

  兰姨娘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强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兰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我也要哭了,我说:

  “兰姨娘,就在我们家住下,我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妈愿意吧?”我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我可是很开心,如果兰姨娘能够好久好久地停留在我们家的话。她怎么也说我要当女校长呢?有一次,我站在对街的测字摊旁看热闹,测字的先生忽然从他的后领里抽出一把折扇,指着我对那些要算命的人说:“看见没有?这个小姑娘赶明儿能当女校长,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气。”兰姨娘的话,测字先生的话,让人听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对兰姨娘也不错,那天我跟着爸妈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妈高高兴兴地为我和弟弟妹妹们挑选了一些衣料之后,爸忽然对我说:

  “英子,你再挑一件给你兰姨娘,你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的吗?”

  “知道知道,”我兴奋得很,“她喜欢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绸,镶上一道黑边儿,再压一道白芽儿……”我比手划脚说得高兴,一回头看见坐在玻璃柜旁的妈,妈正皱着眉头在瞪我。伙计早把深深浅浅的绸子捧来好几匹,爸挑了一色最浅的,低声下气地递到妈面前说:

  “你看看这料子还好吗?是真丝的吗?”

  妈绷住脸,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手松开来,那团绸子也慢慢散开,满是绉痕,妈说:“你看好就买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妈为什么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那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中,我才也闻出那味道的不对。

  那个做九六公债的胡伯伯,常来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烟具摆在我们家,爸爸有时也躺在那里陪胡伯伯玩两口。

  兰姨娘很会烧烟,因为施伯伯也是抽大烟的。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爸和兰姨娘横躺在床上,面对面,枕着荷叶边的绣花枕头,上面是妈绣的拉锁牡丹花,中间那份烟具我很喜欢,像爸给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盒玩具。白铜烟盘里摆着小巧的烟灯,冒着青黄的火苗,兰姨娘用一只银签子从一个洋钱形的银盒里挑出一撮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口兹口兹地响,然后把烟泡在她那红红的掌心上滚滚,就这么来回烧着滚着,烧好了插在烟枪上,把银签子抽出来,中间正是个小洞口。烟枪递给爸,爸嘬着嘴,对着灯火■■(上“穴”,下“卒”)地抽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喷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爸也许真的忘记我在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脸!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么,立刻想到妈。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锅里油热了,冒着烟,她把菜倒在锅里,才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我:“干嘛?”我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妈的脸。她急了,又催我:“说话呀!”

  我被逼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说:

   “我饿了,妈。”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你急什么?吃了要去赴死吗?”她扬起锅铲赶我。“去去去,热得很,别在我这儿捣乱!”

  在我的泪眼中,妈妈的形象模糊了,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宋妈把我一把拉出厨房,她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妈,看这么热天,这么大肚子!”

  我听了跳起脚尖哭。

  兰姨娘也从里院跑出来,她说: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会功夫怎么又捣乱捣到厨房来啦!”

  妈说:“去叫她爸爸来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围在家中女人们的中间,她们越叫我吃饭,我越伤心;她们越说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厉害。

  在杂乱中,我忽然看见一白色的影子从我身旁擦过,是是多日不见的德先叔,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里院走。看着他那轻飘飘白绸子长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内。

 

  三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她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扎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么“弟弟”“黛玉”“绿琴”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也是在这种地方住。他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因为这样,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使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墙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英子!”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

  “看你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吃。”她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绷着劲儿,一点笑容都没有。她又说:

  “别难过,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么样的莲花灯,兰姨娘给你买。”   我摇摇头,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口代?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

  “四眼狗?”我不懂。

  兰姨娘淘气地笑了,她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

  “喏!就是这个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并且说:

  “他是很有学问的,所以要戴眼镜。他在北京大学念书,爸说,他是顶、顶、顶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我挑着大拇指说,很有把兰姨娘卑贱的身分硬压下去的意思。

  “原来是大学生呀!”兰姨娘倒也缓和了,“那么就是你妈说过,常住在你们家躲风声的那个大学生喽?”

  “是。”

  “好,”兰姨娘点点头笑说:“你爸爸的心蛮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我从兰姨娘的屋里出来,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权利去,因为南屋书桌抽屉里放着我的功课,我的小布人儿,我的《儿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书桌,我走进去就不客气地拉开书桌抽屉,翻这翻那,毫无目的。他被我在他身旁闹得低下头来看。我说:“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哪!”

  “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戴着眼镜很有学问。”我想到“四眼狗”,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   “哦?哦?”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我找个机会对兰姨娘说:

  “德先叔夸你哩!”

  “夸我?夸我什么呀?”

  “我早上到书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说:”你那个兰姨娘,很不错呀!‘“

  “哟!”兰姨娘抿着嘴笑了,“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你像他的一个女同学。”我瞎说。   “那人家是大学堂的,我怎么比得了!”

  晚饭桌上,兰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话。爸更高兴,他说:

  “我这人就是喜欢帮助落难的朋友,别人不敢答应的事,我不怕!”说着,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兰姨娘。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

  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倒是少出去,整日呆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的。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兰姨娘的西瓜灯完成了。一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催着兰姨娘、宋妈,还有二妹,点上自己的灯到街上去,也逛别人的灯。临走的时候,我跑到德先叔的屋里,我说:

  “我和兰姨娘去逛莲花灯,您去不去?我们在京华印书馆大楼底下等您!”说完我就跑了。

  行人道上挤满了提灯和逛灯的人,我的西瓜灯很新鲜,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我们就和宋妈、二妹她们走散了,我牵着兰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华印书馆的楼前停下了,我假装找失散的宋妈她们,其实是在盼望德先叔。我在附近东张西望一阵没看见,便失望地回到楼前来,谁知德先叔已经来了,他正笑眯眯地跟兰姨娘点头,兰姨娘有点不好意思,也点头微笑着。德先叔说:

  “密斯黄,对于民间风俗很有兴趣。”

  兰姨娘仿佛很吃惊,不自然地说:

  “哪里,哄哄孩子!您,您怎么知道我姓黄?”

  我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密斯黄”吧,我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密斯”,兰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我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我听林太太讲起过,说密斯黄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这么说就是了,我不信妈这样说过,妈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里去,他跟我有的是话说了,他问我:

  “你兰姨娘都看些什么书,你知道吗?”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过没有?”

  德先叔难得向我笑笑,摇摇头,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去给她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书面上印着:《易卜生戏剧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第四天我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我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还要把全部告诉妈!但是回到家里,卧室的门关了,宋妈不许我进去,她说:

  “你妈给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进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苍苍的小手,像鸡爪子,可是那接生的产婆山田太太直夸赞,她来给妹妹洗澡,一打开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鸡爪子,她就用日本话拉长了声说:“可爱呀!可爱呀!”

  妈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肉体微笑着。她没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转。我很喜欢妈生小孩子,因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么,小几上总有鸡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无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兴奋的是,心里搁着一件事,简直是非告诉她不可啦!

  妈一眼看见我了:

  “我好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在忙什么呢?这么热的天,野跑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家里,您不信问兰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我也学会了鬼鬼祟祟,挤到妈床前,小声说:“兰姨娘没告诉您吗?我们到三贝子花园去了。妈,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们三个人还跟他合照了一张相呢,我只到那人这里,……”

  “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错了,”看妈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我说:

  “喏!就是这个人呀!”

  妈皱起眉头在猜:

  “这是谁?难道?难道是?”

  “是德先叔。”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出神地听我说着,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吗?”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我说:   “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我毫不迟疑地说。

 

  四

  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宋妈正在开饭,她一趟趟地往饭厅里运碗运盘,今天的菜很丰富,是给德先叔和兰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里写最后的大字。今年暑假过得很快乐,很新奇,可是暑假作业全丢下没有做,这个暑假没有人管我了。兰姨娘最初还催我写九宫格,后来她只顾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懒得理我的功课。九宫格里填满了我的潦草的墨迹,一张又一张的,我不像是写字,比鬼画符还难看。我从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笔,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爸。

  我很纳闷儿,德先叔和兰姨娘是怎么跟爸提起他们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觉时一进屋,只听到爸对妈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说的是什么事,所以起初没注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我自己的事: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明天可该把大字补写出来了,可是一张九个字,十张九十个字,四十张三百六十个字,让我怎么赶呀!还是求求兰姨娘给帮忙吧。这时又听见妈说:

  “这种事怎么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妈冷笑了一下。

  “那么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么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说,这些日子风声又紧了,他必得离开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随后他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哥的,密斯黄预备和我一齐走。‘……“我这时才明白是讲的什么事,好奇地仔细听下去。

  ”哼!你听德先讲了还不吃一惊!“妈说。

  “惊么该!”爸不服气,“不过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从哪儿知道呢?”妈简直瞎说!停了一下妈又说:“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么点儿意思。”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哟!跟你说,难道你还能拦住人家不成,我看他们这样很不错。”

  “好固然好,可是我对于德先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赞成。”

  妈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我,就骂我:   “小孩子听什么!还不睡去!”

  爸坐在那儿,两腿交叠着,不住地摇,我真想上前告诉他,在三贝子花园门口合照的相,德先叔还在上面题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识”,兰姨娘给我讲了好几遍呢!可是我怕说出来爸会骂我,打我。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听妈说:

  “他们决定明天就走吗?那总得烧几样菜送送他们吧?”

  “随便你吧!”

  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仿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又一张地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只觉依依不舍,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

  “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侍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马车早就叫来停在大门口了。我们是全家大小在门口送行的,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

  黄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一排头发齐齐的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

  “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

  “爸,你要吃豆蔻吗?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驴打滚儿

  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的大绿盆说:

  “听听!您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只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我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荫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正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我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我家试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给人家奶去了。我问一次,她讲一次,我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宋妈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我的姑娘不归我?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我家当奶妈?为什么你挣的钱又给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挣钱!”

  我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奶头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付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宋妈,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宋妈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妈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又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黄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宋妈回去,但是宋妈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宋妈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交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袋子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我爸爸和妈妈的。乡下有的是。

  我简直想不出宋妈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们家会成了什么样儿?老早起来谁给我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我们都离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我们好几次:“我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我们齐声反对。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我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妈说: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兮兮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宋妈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宋妈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说:

  “大婶儿,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宋妈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妈妈安慰她说:

  “我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妈还是不放心,她说:

  “我打今年个一开年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

  她叫了算命的来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宋妈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姑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板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妈又唱那快板儿: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髻……”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我的眼,我随着宋妈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得、得、得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我喊宋妈:

  “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宋妈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

  宋妈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

  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掸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   “好热呀!”

  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

  “孩子呢?”

  “上上他大妈家去了。”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宋妈。他的白布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宋妈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的。

  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我,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来,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叹着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但不知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吆喝她,我轻轻地喊:   “宋妈,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呆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谁知道是真话假话!”“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妈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达巴达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就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

  “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那

  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湿溶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

  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让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强,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

  “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我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

  “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

  “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爸爸说:

  “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是。”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迟到过?

  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我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等一下,妈妈进来了。她看我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

  “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我:

  “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

  爸气极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

  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哭号,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答答地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最怕被同学耻笑。

  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

  老师教我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我听到这儿,鼻子抽答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正在静默的当中,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他用眼势告诉我,教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转头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师,征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

  后来怎么样了,我已经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她教我跳舞。

  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都过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

  当当当,钟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看外面的天,有点阴,我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我送来花夹袄?我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那么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是多么喜欢花。

  每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经过自来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我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我才十二岁……

  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地说:

  “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还小。”

  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   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

  “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

  虽然,这些人都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

  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他说:

  “英子,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

  “爸爸!”

  “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你妈妈。你最大。”

  于是他数了钱,告诉我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到最里面的台子上去要一张寄款单,填上“金柒拾圆也”,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交给柜台里的小日本儿!

  我虽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这是爸爸说的,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闯练,闯练,英子。”我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我。

  我心情紧张,手里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等到从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我高兴地想:闯过来了,快回家去,告诉爸爸,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蒲公英。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凭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催着自己,我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为什么呀?

  进了家门来,静悄悄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们在玩沙土,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个枝子,散散落落地很不像样,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

  石榴树大盆底下也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气,问妹妹们:

  “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我要告诉爸爸去!”

  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她们摇摇头说:“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

  我捡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他说:

  “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我忽然觉得着急起来,大声喊着说:

  “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

  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是的,这里就数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对老高说:

  “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安静。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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