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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会战

 

                             朝天阙(一)

                                    ——他们遭遇了同一场战争

                                                       云无心                                                        

                        第一章    善义坊

 

锦江从王德富家的院墙后头浩浩地流过。从太爷起,王家就是锦江边上有名的业木商,有名的善义之家。祖祖辈辈修了多少桥,铺了多少路,接济了多少穷困潦倒的人,没人说得清楚。为旌表王家的善义之举,地方缙绅出面为王家树了一面善义坊,上面镌的善及四方,义隆江右八个大字,还是乾隆皇上御笔亲赐。百年沧桑传到德富手里,虽然辉煌不再,可是善义之家的名声不倒。德富对谁都是一付笑脸,笑得很纯朴,很真诚。德福一辈子没有和客户、乡邻红过脸,乡里鳏寡孤独、老弱病残没有少得他的帮助。德富心肠软,一辈子不吃鱼肉,不杀生,即使家下人夹死了一只老鼠也是不敢让他知道的,知道了,必然就是那句话:一般天造地设的生灵,只有天杀地杀的,没有人杀的道理。老婆李氏更是吃斋念佛,不涉红尘。

这一年日本鬼子说来就来了。逃难的人群沿着善义坊下的大路向西而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村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还不见王德富一家人的动静。德富待人善,总以善度人,说,日本人也是人,怕啥。德富不想走,却不让伙计们留下,把几个伙计打发走后,自己夹了铺盖,搬到木场子上住下。木场就在善义坊那边。守着木场子看着善义坊他心里踏实。先是狗儿来了,摇着尾巴在他腿边穿来穿去。老婆李氏来了,当家的在哪里她就会出现在哪里。媳妇见爹娘不走,心里头慌得不行,又不敢擅动,渐渐地风声紧了,早已经拿捏不住,索性背了包袱,拉着丈夫过木场子上来给公婆请安。德富说,诺大个木场子,说走就走了吗?或者有个闪失,不就完了吗。要走你们走,横竖我是不走的。我是商人,只知道经商,日本人来了我仍旧是经商,能怎么样呢?说完一吹火媒,点着水烟,吸了两口,噗地把烟灰吹去,又装烟,又吹火媒,有吸两口,又吹灰。媳妇的包袱滑下了肩,心里不高兴,嘴上却不敢说。还是娘说,叫你们走,就快走,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伙计虽可留的,人家也有家口妻小,万一有事儿,岂不是害了人家一家,也坏了我们善义之家的名声。我和你爹老了,不怕的,你们直管走。见娘如此说,媳妇忙朝上行礼,拉着丈夫就走。儿子觉得不能就这样舍了爹娘,一步一回头。德富朝儿子挥挥手,叫他们快走,毕竟前路莫测,德富的眼睛先自红了。

儿子媳妇走了没有多久,日本鬼子就来了,百来个鬼子穿村而过,从善义坊下向西而去,卡嚓卡嚓的脚步声震地一摞一摞的板材只晃荡。狗儿一看见鬼子就吠起来,德富忙抱住它,在头上拍了两下。狗儿不吠了,很不高兴地伏下去,却又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远去的鬼子。鬼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远远地去了。德富松了一口气,李氏念了一声佛,狗儿朝着鬼子去的方向,吠了几声,架起腿来,轻轻松松地尿了一泡。德富叫李氏回家,说场子上有他一个人就行了。李氏应着,拍拍屁股走了。德富吹起了火媒,悠悠地吸着水烟。日本国在哪里?他们来中国干啥?他想不出。当他吹起火媒吸着水烟想着日本国在哪里的时候,狗儿又汪汪地吠起来。德富呵住狗,从板材后面朝大路上瞄。又来了一批鬼子,没有上回多,就是三四十个吧,队伍也不齐,一个官儿样的鬼子走走停停,指指划划,忽然之间一声喊,队伍散了,官儿样的鬼子领着几个人朝德富走来,其余的向村里四散而去,德富想,鬼子是看见他了,忙放下水烟,笑着拱着手迎了上去,笑得很自然,很轻松,象是来了客户一样。

村里的人呢?官儿样的鬼子咕噜了一句,身后一个人替他翻译。德富仍旧笑,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有船吗?鬼子又问。德富说有,就在江边。船原是在江边的,便照直说了,德福从不撒谎。鬼子叫他带路,德富答应了。临走的时候看了看脚下的烟灰,又踩了踩,这才领着鬼子上江边走。狗儿摇着尾巴跟上。

江边没有船,只有浩浩的江水滚滚地流去。德富茫然,不知船在哪里,怕人家说他撒谎忙解释,先笑,官儿样的鬼子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还是笑,又挨了一巴掌,笑就硬硬地很不自然。狗儿不服地朝鬼子吠了几声。官儿样的鬼子一跳老高,一嘴黄牙如獠,两只眼睛竖着,嘴里八嘎八嘎地狂叫着,举枪一甩,啪的一声响,狗儿应声到地。狗儿悲哀地嚎叫着,看了主人一眼,想站没有站起来,两腿一蹬,死了。德富的心好像被谁揪住一样,猛地一哆嗦,出了一身冷汗。

枪把德富顶到善义坊下,他看到妻子、儿子、媳妇和一位皓首银须的老人也在这里,心里搁噔一下,被揪着的心疼起来。大家惊慌不安地望着他。他朝大家笑笑,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来。鬼子也许不会怎么样,只是要船,没有船不是还有木材吗,有木材就有办法,只要把他们送过江去,也就没有事儿了。德富向鬼子解释,官儿样的鬼子不相信德富的话,抬腿就是一脚,踢的他眼冒金星,口吐鲜血,三摇两晃,扑哧倒在善义坊的基石上,立时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官儿样的鬼子船船地嚎叫着,每喊一声就朝昏死过去的德富踢一脚,儿子跑过来和鬼子讲理,没等他靠近,腿上先挨了一刺刀,血呼地涌出来,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丈夫和儿子挨打,李氏慌地不行,顾了丈夫,顾不了儿子,只有跪在地上口颂佛号,求鬼子饶命。皓首银须的老人,也跪下求饶,磕头如倒蒜。媳妇跪在地上,又不敢上前,就躲在老人身后,两手紧抱在胸前,低着头抖成了一团。官儿样的鬼子踢开李氏,从老者身后揪出浑身颤抖的媳妇,把她摔倒在地,动手扒她的衣裳。媳妇惨叫着,挣扎着,两手紧裹住衣裳,死不放松。鬼子用刺刀把媳妇的衣裳挑开,媳妇赤身裸体,奶子无奈的耸着,大腿和善义坊的石头一样白。鬼子眼也红了,脸也绿了,手也直了,两只脚象是落在棉花垛上没着没落,浑身哆嗦着,嗷嗷地叫着扑到媳妇的身上。李氏也被按倒,也是被剥了个精光,一下子伸过七八只爪子来,没好没歹地乱抓。儿子又脑又羞,怒火中烧,顾不的血流不止的腿,狮子一样地朝官儿一样的鬼子撞去,鬼子没撞着,手却被人家拧住,后腰挨了一枪托子,哎呀一声惨叫,接着一个鬼子把刺刀扎进了他的胸膛,顿时血如泉涌,倒在善义坊下,气绝身亡。官儿样的鬼子发泄完了,拿刀朝媳妇那个地方扎去,鲜血猛地喷出来,如扇一样地撒在善义坊上。媳妇支撑着身子,睁眼看了看善义坊上御赐的大字,惨叫一声倒头而去。李氏悲恨交加,冷不防一头撞在善义坊上含恨而亡。皓首银须的老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怒眼圆睁,愤手直指,须发倒竖,口鼻皆血。鬼子举枪来刺,老人挺胸而前站在善义坊下从容就死,身子倒下去,怒眼仍旧圆睁着。

就在老人倒地而死的功夫,王德富醒过来了,眼前的一切使他胸中燃起了一团火,霎时便烈焰腾腾。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残暴的、丑陋的、杀人成性的、长着和人一样躯体的,说着人话的日本鬼子,其实不是人,是兽,是连野兽也不如地臭狗屎。日本鬼子恶贯满盈,天假人手杀之,不杀不能顺天意。德富看见身边有一支枪,是鬼子的,刺刀正闪着寒光,他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子把枪拿在手里,忽地站起来,他使过锯,使过斧,使过算盘,也扶过犁,就是没有使过枪,可是他看会了,知道如何把抢对准日本鬼子。他端着枪,咬着牙,猛地朝一个鬼子的心口扎去,那鬼子没能哼一声,便倒了下去。几个鬼子端着刺刀向他扑过来,他一挺枪迎了上去,左扎右刺,前突后捣,一边扎一边骂鬼子的祖宗,好几个鬼子在他面倒了下去。德富朝着善义坊哈哈大笑,大声喊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德富拚力杀敌寇,身遭数创,胸前全是血,他觉得枪越来越重,两条腿直打漂,手也不听使唤,但是他仍旧把枪朝鬼子刺去。德富终于摇晃着倒了下去,这时候他看见木场子上大火熊熊,整个村子成了一片火海,善义坊成了红的,天和地都成了红的。

 

                        第二章    樱花续梦

中原维夫已经看见上高城了,远藤将军第三飞行团对上高城大轰炸,城墙猛然倒塌,中国军人纷纷从城头摔下来,很像羊摔下崖的样子。中队呈着飞机轰炸,一举攻占上高城外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想,胜了,只要后面的部队跟上来,阵地一巩固,然后再扩大,中国军队一定就要跨了。中国人打仗开始是有点样子的,可是一接火就软,一软就退,一退就乱,一乱就像一群羊。皇军是不可战胜的,他使劲挥了一下手,咽了一口唾沫,想给自己鼓劲。

大炮响起来了,一颗炮弹在不远的地方炸开来,中原急忙趴下。轰的一声响,炮弹把人炸上了天,断肢残臂血肉横飞,一只手挂在削了顶的树叉上,悠悠荡荡,好像是在向生者招手一样。中原知道那是谁,他和他是最先冲上来的两个人。中原的血往上涌,两眼通红,他想,等着吧,我会杀你们十个、百个,也把你们的头割下来挂在树上。就在这时候,小野少尉命令撤退。中原不想撤,可还是撤了下来。

板本中佐的脸像一只烂苹果,十分难看,他挺胸站着,面对刚撤下来的人,开始点名。被点到的人响亮地答着到,然后向前一步走,拳头握地紧紧的,脸阴沉的像猪肝,人人都是一付不要命的样子。中原想,为大队杀开一条血路的时候到了。他的血沸腾起来,仿佛看见有人高举着太阳旗,踏着他们的血迹,冲进了上高城。

他觉得十分荣幸,在向前一不走的时候,使劲高喊愿为天皇陛下效死!板本中佐看着中原慷慨激昂的样子,嘴张了张,好像要说话,却没有说出来。

中原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叫他们这几个人去收尸。他说宁愿把炸弹绑在身上,去炸开上高城,也决不去收尸。小野队长骂他混蛋,叫他不要说话。可是板本中佐并没有指责他,只是抬手一指。中原顺着板本中佐指的方向看去,便不再说什么。尸体太多了,师团一天一夜在纵深四五十公里的宽正面上,向前推进了十多公里,每前进一步,都是拼死搏斗得来的,每一个最关键的地方——山口、大路和桥头因反复争夺,都留下了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死去的人,仍旧相互僵持着,撕扯着,揪打着,一个个眉发倒竖,瞠目裂唇地告别了人世。

一堆黑牛屎一样的东西滩在中原面前,一群红头苍蝇飞起来。是一堆肠子,肠子的主人躺在离他二三步远的地方,成刺杀状地躺着,枪刺正扎在一个中国兵的后腰上,而中国兵身下正压着一个日本兵,双手掐着日本兵的脖子,手指头死死地插进了日本兵的肉里。中原挥刀把那个中国兵的手砍断,把日本兵拉出来。中原惊异地发现中国兵和日本兵长得非常像,几乎是一模一样,若不是那身军装,根本无法分清谁是谁。中原已有四年多的作战经历了,这还是第一次返回头来看战场的情景,第一次从战争背后看战争,第一次用旁观者的眼睛看战争,中原觉得胃一阵阵地向上翻,脚下踉踉跄跄,脑袋里乱哄哄地,说不清是激越、悲壮还是悲哀和凄凉。

他们的任务是把尸体集中起来,然后有专门的人焚化了,再分装进袋子里,写上死者的姓名,运回国内。从天皇陛下本人到大本营都非常重视这件事。他们要让冲锋陷阵为国捐躯的士兵无后顾之忧,绝对保证每一个战死的英雄都能回归故里,作无言地凯旋。

一开始,中原是和别人抬的,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有的死者他认识,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说出他们的籍贯,想得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觉得应该把死者抬的更好一点,对死者进自己的尊敬。尸体血肉模糊狼狈不堪,军服千疮百孔,没有什么体面可言。中原把死者的衣服拉平,把死者的手放在胸前,然后再抬起来。死者的手,很不情愿地滑下去,不是抓住这个就是扯住那个,好像不愿意离开人世一样。中原很难受,觉得对不住他们。

小野队长在拖死者,拽着两支脚,像拖死猪死狗一样。尸体的头先撞在树上,然后又撞在石头上,再从石头上摔下来,接着又被拖进草丛和荆棘中。死者就是这样被拖着、摔着、被什么东西撕着扯着地走着他人生的最后一程。小野这家伙打仗勇敢,中原尊敬他,可是现在恨他,蔑视他,想揍他。中原觉得实在受不了这份罪,宁可去死。前边还在交火,炮声隆隆,枪声阵阵,炮弹一颗颗在自己一方炸开,中原忽然之间意识到了失败。当了四年多兵,打了无数的仗,头一回想到失败。中原被这个念头吓地发抖。他抽出刺刀,对准自己的肚子,他决心一死。小野跑过来夺过中原的刀,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他是个懦夫。中原实在控制不住情绪哭起来。

中原在两块大石头的缝隙中,发现了一具尸体,那人像是在躲避死亡一样,不过背上还是中了中国人的子弹。中原没有多想,便对死者产生了厌恶的情绪,他觉得死者是一个贪生怕死地人,是个懦夫,是对天皇陛下的羞辱。中原蔑视死者,不想背死者,连小野那样死拖硬拉也不愿意。中原绕过死者向前走去,当他回头一看的时候,发现死者手里有什么东西,是一本日记,中原连忙过去,掰开死者的手,拿起日记,打开,一首惆怅百结情愫凄婉的汉诗跳入眼帘。

          秋风寂寂粤南天,

          谅逊城头残垒边。

          遥望故国伤心血,

          樱花续梦是何年?

再翻一页,上面写着:昭和十四年四月九日拜别东京靖国神社,十三日出发,二十五日到青岛,二十六日到济南。七月二十四日负伤赴大连养伤,十月痊愈。二十八日南行,十一月九日海南岛,十五日北部湾登陆。二十九日南宁。除了七月二十四日负伤以外,经历几乎和他一样。中原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已是中午了,太阳在他的背后,他面对着的遥远的东方就是日本,他的眼睛潮湿了,仿佛看见母亲在依门西望,身影苍老而瘦弱,还有反复说着等他回去的花儿一样的她,樱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开无人赏,落无人伤,她在花间孤独地徘徊,惆怅百结憔悴欲损。

日记写到南宁就断了,再往后翻,掉出一张四寸大小的照片来。一个发髻高耸和服华美甜甜地笑着的女人正看着他。中原觉得照片上的女人很面熟,肯定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却又想不起来。再看照片背面,有几个人的签名,荒木、滨田、河村、渡边等,名字的后边顺序地写着时间、地点。他把最后一个名字和眼前死者的符号一对照,原来最后一个名字就是死者。一切都明白了,这日记和照片最初是属于一个人的,可是主人在南宁战死后,辗转相托,才有了后来几个人的签名。现在日记和照片不再属于个人的,也不再是一本普通的日记,它们是日本,活生生的日本,梦中萦绕的日本,真实的日本。中原的眼睛再次被泪水模糊了,忙在照片背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夹进日记里,藏在怀中,背起死者。

       战局无可挽回的败了,师团全部落入了中国军队的包围之中,正在组织突围。太阳落山后,板本中佐又回来了,他说任务完成,返回营地。好像是旅游而返一样地轻轻松松,那么多人都死了。焚化尸体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把死者的手指头剪下来,带回去交帐。板本发给每个人一把剪刀,并亲自做示范,面无表情地把脚下一具尸体的大拇指咔喳一声剪下来,然后从死者的衣服上撕下符号,把那节手指头包起来,丢进一个白布口袋里。那被剪了手指头的死者猛然间坐起来,使出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又重重地摔下去,被剪的手指头抗议般地高举着,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原来,那人并没有死,只是重伤。中原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人用力喊出的是:ち母さん。可是这一切板本好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从板本嘴里挤出来的仍旧是一个冷冰冰地字。不能这样干!无论谁都不能!中原冲到板本面前怒目而视地提出抗议,板本抽出指挥刀指向中原。中原不想屈服,仍旧喊叫着,抗争着。板本举起的刀猛地披下来,指挥刀闪着寒光,从中远的肩头滑过,转身走了。

天亮之前,师团始终没有能够冲出中国军队的包围,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活着。中原怀里藏着那本日记,和照片作了俘虏。问他有什么要求,中原说,想看樱花。

 

                     第三章    战地县长

远藤第三飞行团在上高城狂轰滥炸,连接后方和前方的大浮桥炸成了两截,上游两尺来宽的一座古老石桥成了连接前后方的唯一通道。石桥成了敌机集中轰炸的目标,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地朝石桥俯冲过来,子弹雨一般的打在石桥上,炸弹在桥上桥下炸开,炸开的水柱陡立起来,泼落在石桥上,然后卷着血水退下去,接着又泼上来,一道接着一道。

民工运输队突击几次之后,没有获得成功,民工和马的尸体留在石桥上,人和马的尸体都被打成了筛子。民工们被压制在窄窄街巷的墙根下,运输线断了,弹药给养运不上去,伤员撤不下来,形势非常紧张。

电话响了,铃声急地跳起来。他抓起电话摁在耳朵上,脸阴沉得像生铁一样。他放下电话跑出指挥所。城外炮火连天,头顶上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地呼啸着,扫射着。他全然不顾地朝石桥跑去,任身后追赶他的人县长县长地叫喊。

他是立了军令状的。日本鬼子两个师团六七万人沿锦江而上,主战场就在他的上高县城。他必须组织民工支前,必须保障通讯畅通,必须保障后方安全,如有失误,甘受军法处置。他这样做,不但因为他是国民政府的县长,还因为这是在抗日,是尽国民的责任,他相信人人努力了国家不会亡。当然麻烦事儿是不少的。就在刚才他还接到一个电话,是从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打来的,是从酒色过渡又熬了长夜干涩虚弱的嗓子眼里发出来的威胁声。对方并不直说,绕弯子,不过他还是听出来了,人家叫他小心。

他可能被枪毙,他有这个思想准备,在上任之初就有这个思想准备。上任后,他坚决地收回了被非法据为己有的全县的购盐证。那人是县党部的委员,是地方的一霸,是一个和上面关系很铁的地头蛇。他把食盐平均地分给每个老百姓,把在淡食中挣扎的老百姓解救出来,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便给他一顶红帽子,说他是共产党,就凭这一点人家就可能枪毙他。省主席召见他时说,你是共产党就告诉我,否则查出来我枪毙你。自然是查了的,他们是宁可错杀一千的,能不查!查过了,不死心再诈一下。省主席有腿疾,走路一瘸一拐地,偏在屋里度步,走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圆。他坐地直直的,心里平静的如一泓清水。他不会被吓倒,不是软骨头,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就在这次大战之前,在安排好支前任务的同时,还安排了撤退,就此,打开县大牢,把所有的罪犯都安全地转移了出去,其中就包括共产党上高县支部书记。

仗打的很好,也打得很苦。日本鬼子被钉在了上高城下,不能前进一步。随时都要向前方运送弹药、水和粮食,随时都有伤员向后方转移,随时都必须组织民工拉上去助战,这些事儿都要找他。军需官们说不来都不来,说来全来了,前前后后地围着他,一个个火爆急躁,稍不满意就拔出枪来比比划划吆吆呵呵。他不发火,只顾自己从容地做去,一道道地下达命令,把身边的人派到最关键的地方,他日夜守在指挥所里,已经几天没有睡觉了,疲惫不堪的面容使你看不出他仅仅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

他拼命地向前跑,一架架的敌机正在猖狂着,炸弹轰隆隆地炸开。一座座房子就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了一下一样,砰然倒塌。大地不停地颤抖着,所有的树都被炸弹削了树冠,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树桩。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整个县城是一片火海。

他的妻子儿女在哪里?他不知道。自从准备打仗起,他就没有回过家了。是撤到山里去了,还是就在离县城不远的某个山洞里。他不清楚,好像有人对他说过,可是他忘了。当指挥所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前方形势又不那么急迫的时候,他会想起他们,想起妻子清瘦的脸和儿女企盼他去爱抚的神情,想起妻子周到地照顾和儿女甜润的笑。他爱他们,当他们知道就要打仗表现地惊恐不安的时候,他答应一定好好地保护他们,可是他没有做到,甚至什么也没有为他们做。他内疚、自责,当他一步步向敌机轰炸下的石桥跑去的时候,内疚和自责折磨着他。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

他不知道胞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是他亲自送胞弟去皖南的。当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又不得不放开的时候,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胞弟长大了,成为热血青年,自己选择了人生的道路。他为胞弟的选择而高兴,可是他必须把这高兴隐藏起来,埋在心底里。他记得那时候是流了泪的,胞弟走远了,他还长时间地瞩望着,滚烫的泪水吧哒吧哒地咂在脚下的土地上。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说不清是为啥流泪,说不清是伤别离还是伤家破,是伤民敝还是伤国亡。

敌机飞得很低,翅膀上的红膏药和狞笑着的飞行员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要炸断石桥,要破坏我方唯一的运输线。保住石桥已经成了这一仗胜败的关键。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好像他一来,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一样。军需官红红的眼睛,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再不上去就什么都完了,弹药告急,后援不接,全线将溃。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时间让他设想出种种方案,他看了看蜷伏在墙根下的民工们,民工们正看着他。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啥也说不出来,此时话是多余的。在这炸弹连续炸着,机枪不停地扫射着,大地不停地哆嗦着,生死转瞬之间的时候,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看准了飞机盘旋而去的瞬间,扛起一箱子弹,猛地跃起,向桥上冲去。一上桥,他就把子弹箱抱在怀里,弯着腰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朝对岸冲去。飞机回来了,子弹在他的脚下扑扑地跳着,炸弹一个接着一个地炸开。炸弹把江水炸到天上,几乎把他掀下桥去。此时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即使死也要死到对岸去。敌机看见了他,显然是被他的大胆妄为激怒了,飞机紧贴桥面呼啸着俯冲而过,子弹密如雨点,炸弹一个接着一个,他觉得桥在摇晃,怎么也站不稳。他坚持着,就要到桥头了,还是倒了下去,腿上火辣辣的,一摸全是血。他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大喊一声,站了起来。当他重新站起来抱起子弹箱的时候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付激动人心的场景。跟上来了,所有的民工都跟上来了。扛着弹药箱,冒着敌机的扫射跟上来了。虽然有人倒了下去,可是没有一个后退的。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老百姓啊!这是多么好的老百姓啊!

仗打完了,胜了。他获得了战地县长的殊荣,可还是被关进了国民政府的大牢中。牢里很静,耳朵里仍旧是震耳欲聋的炮声,鼻子里闻到的仍旧是刺鼻的火药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天在旋地在转,心里七上八下地只翻腾,好像仍然在桥上。还是没有证据,仍旧是嫌疑,省主席仍旧瘸着腿度着步子说枪毙他。就在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发生在皖南的事情,知道胞弟牺牲了,骨肉相残相煎何急。可是当他想到,那些跟他一起冒着敌机轰炸,把生死置之度外而支援前线的老百姓的时候,心里就平静下来,十分坦然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看见黑暗的牢房里朝北开着一扇窗户,窗外的天很蓝很蓝。

 

《朝天阙》简介

战争是生与死用武器进行的对话,无论胜负,其表象都是血肉横飞白骨露野和旧秩序的破坏与新秩序的重组。然而,一旦远离战争看战争,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值得回味。对于人类来说,也许这些值得回味的别的东西比战争本身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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