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优游自得的哲理
《外篇·卷六上·第十六·缮性》
引言：这一节名之曰“缮性”。《说文》：“缮，补也。”缮就是修理，整治的意思。在此“缮”作“治理”讲。“缮性”就是治理人性，也就是修身养性，即《庄子》说的“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的意思。
为什么要缮性呢？如《庄子》所说：因为今不如古，一代不如一代。在远古时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但是到后来，“逮德下衰”，越来越不行了。人们“缮性于俗”，“滑欲于俗”，得了“文明病”，“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总的表现就是：“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就是“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心”是什么？不是指心脏，而是指主观意识，指思想。凭着自己的主观意识去治理天下，天下能够治理得好吗？把道德仁义忠信勇敢孝悌，变成文字，变成规则、礼制，推行天下，天下就乱了，远古时期的那种恬淡、和静、羲和、安详、自然的状态就失去了。最后就是“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世与道交相丧也。”因此必须“缮性”，修身养性，顺其自然，合乎天道，以待天年。这里说的修身养性，不是儒家所说的修身养性。而是要禀赋自然天性，安守本分，顺其自然，顺应天道，顺应规律，恬淡安静，就可以了。一味地去追求儒家的仁义道德，就会被世俗的名利声色所误，造成心灵暗乱，迷失天性，适得其反。
那么怎么办呢？就是一个字“隐”，“隐”不一定就是隐于山林，做世外高人。古代的隐士“非伏其身而弗见也”，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更不是“非藏其知而不发也，”只是“时逢谬妄，命遇迍邅，故随世污隆，全身远害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隐”可以是韬光养晦，可以是静笃，可以是恬淡，可以是疏放，可以是放下。“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懂得“小识伤德，小行伤道”的道理，等待时机，等待机会，就是“隐”。
《庄子》说的世道越来越不行了，有道理吗？一方面是：人从渔猎到主动地、自觉地依靠种植粮食而生存，是一大进步，同时，人的精神世界也更加丰富，人与人的关系更加复杂，社会发展中的各种矛盾越发突出。到轩辕黄帝的时期，中国人的漫漫文明之路，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光明。“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内和平……”[汉·韩婴《韩诗外传》卷八]仁义礼智诚信和平礼乐孝悌的观念开始出现。
人类社会是在不断前进的，物质是在不断丰富的，技术是在不断更新的，新的发明是在不断涌现的，人类的文明、进步是日新月异的。能让时代倒回去吗？不能！应该把时代倒回去吗？不能！穴居岩处，茹毛饮血的时代就是恬静的，纯净的，羲和的，安然的，幸福的，人人心情舒畅的时代吗？不是。人类的幼年，生存危机是主要矛盾，危机四伏，朝不保夕，还谈什么恬淡、羲和，更不要说安然，幸福了。庄子想象人类可以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只是想象，历史是不能倒流的。文明可能倒退，时代却不能回头。
不过《庄子》说的人要立志，值得重视。立什么志？“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立志不是要做大官，挣大钱，扬大名，成大器。名誉地位，高楼别墅，香车美女，都是性命之外的东西，都是暂时的。这些东西“其来不可幸，其去不可止。”得之没有什么高兴的，失去也没有什么好沮丧的。“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人如果把自己丢了，把人性丢了，心被役使，整天为金钱，美女，香车，房子，花天酒地，声色犬马活着，那么你就是活颠倒了。人为财活着，就是活颠倒了。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缮，治也。性，生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缮性”就是修身养性。人要不要修身养性呢？如该想通过修身养性来达到更高的境界，其实是受到了蒙蔽。这些话怎么理解呢？“言人禀性自然，各守生分，率而行之，自合于理。今乃习于伪法，治于真性，矜而矫之，已困弊矣。方更行仁义礼智儒俗之学，以求归复本初之性，故俗弥得而性弥失，学愈近而道愈远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就是说人只要禀赋自然天性，安守本分，顺其自然，顺应天道，顺应规律，就可以了。一味地去追求儒家的仁义道德，就会被世俗的名利声色所误，造成心灵暗乱，迷失天性，适得其反。）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古代的圣人，“必以恬静之法养真实之知，使不荡于外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恬静，是不是，不听不闻呢，糊里糊涂呢？当然不是，恬静是“终日知，而未尝知，亦未尝不知；终日为，而未尝为，亦未尝不为。仍以此真知养于恬静。若不如是，何以恬乎！”[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什么叫“终日知，而未尝知，亦未尝不知？”天下的道理你能够穷尽吗？很多知识你不知道，很多道理你不明白。需要你把什么事情都弄明白吗？不需要，没有必要，你也没有无所不知的智慧。何谓“未尝不知”呢？万物一理，天下的事情有一个大道理管着，那就是宇宙法则，就是自然规律，你懂得阴阳相生相克，懂得矛盾的对立统一，就什么问题都可以想明白，什么事情都可以看明白了。“终日为，而未尝为，亦未尝不为。”也是一样的，事情你做了，其实、也等于没有做，你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干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改变，太阳东升西落；月亮圆了又缺，缺了有圆。四季还是四季，风雨还是风雨。因此你只有顺其自然一条路好走。如此就自然了，恬静了，无为了，静笃了。）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知”是你能动的去认识世界，观察世界。“恬”是你认识世界观察世界后的精神状态。“知”是必须的，但是“知”以后，你烦乱了，浮躁了，迷失了，找不到自我了，如此不如不知。不能恬静，何以生真知？没有真知，何能致恬静？“是故恬由于知，所以能静；知资于静，所以获真知。故知之与恬，交相养也。斯则中和之道，存乎寸心，自然之理，出乎天性，在我而已，岂关他哉！”[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所谓“德”，就是“和”。所谓“道”，就是“理”。所谓“仁”就是包容。所谓“义”，就是按照道理办事。所谓“忠”就是率情尊礼，去矜矫而亲附。所谓“乐”，就是仁义由衷，志性纯实，所造和适，就是发乎真情的愉快心情。所谓“信”，就是言行一致，做什么事情，不违拗礼节，不破坏制度。）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行礼乐，是好事，处处都是礼乐，一遍一遍地追求礼乐，也不是好事。“夫不能虚心以应物而执迹以驭世者，则必滞于华藻之礼而溺于荒淫之乐也，是以刍狗再陈而天下乱矣。”[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蒙，暗也。冒，乱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把你的性情搞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在古代，蒙昧的时代，淳风未散，冥然无迹，无君无臣，无尊无卑，恬澹寂漠，遵循无为之道。）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在人类的童年，个体生命的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生存有了保证之后，物资有了剩余之后，有了阶级之后，有了尊卑之后，才会有仁义礼智信礼乐孝悌等等的概念和精神方面的需求。）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人类的童年只能任凭自然的捉弄，听任天地的安排，顺应四时的变化，穴居岩处，茹毛饮血。）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燧人氏”是发明火的圣人。风姓，尊称为“燧皇”位列“三皇”之首。人类学会使用火，不得了，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大脑发生了改变，精神发生了改变，肠胃发生了改变，生活发生了改变，人彻底摆脱了与动物相似的生活，真正的可以称为人了。伏羲，与燧人氏并列人文初祖。伏羲，亦称：宓羲、庖牺、包牺、伏戏，亦称牺皇、皇羲、太昊，史记中称伏牺。风姓，燧人氏之子。伏羲与女娲，创造了人类，是第一大功劳；第二大功劳，就是画八卦，占卜吉凶祸福。据说伏羲还发明了渔猎，发明了乐器瑟，并有了乐曲。燧人氏与伏羲氏的时代，文明刚刚进入初始阶段，所以是“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神农氏是教人稼穑的圣人。人从渔猎到主动地自觉地依靠种植粮食而生存，是一大进步，同时人的精神世界更加丰富，人与人的关系更加复杂，社会发展中的各种矛盾越发突出。到黄帝的时代，中国人的漫漫文明之路，显现了前所未有的光明。黄帝姓公孙，居轩辕之丘，号轩辕氏。播百谷，制衣冠、建舟车、制音律、创医学。“黄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内和平……乃服黄衣，戴黄冕，致斋于宫，凤乃蔽日而至，黄帝降于东阶，西面再拜稽首……”[汉·韩婴《韩诗外传》卷八]仁义礼智诚信和平礼乐孝悌的观念开始出现。所以说那个时代是“安而不顺。”能让时代倒回去吗？不能！应该把时代倒回去吗？不能！穴居岩处，茹毛饮血的时代就是恬静的，纯净的，羲和的，安然的，幸福的时代吗？不是。庄子想象人类可以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只是想象，历史是不能倒流的。文明可能倒退，时代却不能回头。）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唐尧”、“虞舜”的时代，中国已经进入了氏族社会的鼎盛时期，“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吕氏春秋·一恃君览》]发生了巨大改变。唐尧把帝位禅让于舜，这就是礼让的产生。舜孝心侍奉爹娘，这就是孝。为什么有让？因为有争，所以有让。《竹书纪年》就说，唐尧是被舜囚禁起来，而夺取天下的。舜为什么孝，因为有不孝，他的弟弟，就是一个不孝不悌的人。所以说这个时代是“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心”是什么？不是指心脏，而是指主观意识，指思想。凭着自己的主观意识去治理天下，天下能够治理的好吗？把自己的主观意识诉诸于文字，就成了条例条令，成了规章制度，成为达到目的的宣言，行动的纲领。）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太讲究花哨，好看，好听了，质朴就失掉了；太看重广博，心就不专一，就乱了。文多了，博大了，就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由此看来，是因为世道变了，而道丧失了呢？还是道丧失了，而后世道变了呢？或者是世道变，推动了道德的沦丧：道德沦丧也推动了世道的改变。时代是在前进的，物质是在丰富的，技术是在更新的，新的发明是不断涌现的，人类的文明之路是在日新月异的。人类发明了手机，手机也改变了人的生活，就是显著的例证。）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生为当代人，你可以不用手机，可以不开汽车，可以不住高楼大厦，可以不看电视，不用任何电器，可以自我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来往，这就是隐，大隐，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就是隐于世间的高人。）
隐，故不自隐。（为什么隐，不能有所用，故隐，“时逢昏乱，故圣道不行，岂是韬光自隐其德邪！”[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古代的隐士，不是不见人，不是不说话，不是不发声，“虽复起身以明之，开言以出之，显知以发之，何由而交兴哉！祇所以交丧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以求一逞。真正的隐士“非伏匿其身而不见，虽见而不乱群；非闭其言而不出，虽出而不忤物；非藏其知而不发，虽发而不眩矅；但时逢谬妄，命遇迍邅，故随世污隆，全身远害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有机会的时候，就大干一场，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当没有机会的时候，你就韬光养晦，淡泊静寂，养精蓄锐，看开放下。）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存身者”就是好好的保护自己的人。也就是说，如何做到没有危机，没有困厄，躲避风浪，规避险恶。这样的人，轻辩重讷，贱言贵行，不用浮华之言，不耍小聪明，不动心心眼儿，守其自德，不以无涯而累其自得言，“独居乱世之中，处危而所在安乐，动不伤寂，恒反自然之性，率性而动，复何为之哉？言其无为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小识伤德，小行伤道。（耍小聪明，伤害德行；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有伤道德。“小识小知，亏损深玄之盛德；小学小行，伤毁虚通之大道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因此就要“自得其志，独夷其心，而无哀乐之情，斯乐之全者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所谓“得志”，不是得到名誉地位，而是得到身心的快乐，生命的安适，性情的和畅。今天所说的“得志”，是谁升了官，谁发了财，谁成了大老板，谁成了大名星。其实都是虚的，无用的，多余的。风光一时，过眼烟云，到头来既是落得个“金棺葬寒灰”，还是一个死。）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名誉地位，高楼别墅，香车美女，都是性命之外的东西，都是暂时的。）寄之，其来不可幸，其去不可止。（这些东西，来了，没有什么高兴的；去了也没有什么好沮丧的。）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不要因为做高官有厚禄，就志得意满，整天飘飘然，颐指气使，大可不必。曠然自得，不觉穷之在身才是豁达。正走大运，也不要欣喜若狂，危机已经潜伏。只有无忧无虑，安时处顺，才是最好的养生之道。“轩冕不乐，穷约不苦，安排去化，所以无忧者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当今之人，“识见浮浅，是以物之寄也，欣然而喜，及去也，悒然不乐。岂知彼此事出傥来，而寄去寄来，常忧常喜，故知虽乐而心未始不荒乱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把自己丢了，把人性丢了，剩下的全是金钱，美女，香车，房子，花天酒地，声色犬马，那么你就活颠倒了。“夫寄去寄来，且忧且喜，以己徇物，非丧如何！轩冕穷约，事归尘俗，若习俗之常，失于本性，违真背道，实此之由，其所安置，足为颠倒也。”[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峻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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