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相守

《诗经欣赏》—国风—唐风—葛生

（峻岫）

 

 

这是一首描写：丈夫出外“征戍”，生死未知。妻子在家，独守空房，寂寞难耐，长夜难明，苦苦相守的诗歌。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注释】

“葛”，藤本植物，纤维可以织葛布，块根可食。

“蒙”，覆盖。“楚”，即牡荆。

“蔹”，蔹、草名，似栝楼。[南宋·朱熹《诗经集传》]攀缘性草本植物，根可入药。“蔹蔓”蔹之藤蔓。

“予美”，“妇人指其夫也。”[南宋·朱熹《诗经集传》]“亡此”，“亡，无也。言我所美之人无于此。”[《毛诗注疏》]

“棘”，酸枣，有棘刺的灌木。“域”，“域，营域也。”[《毛诗注疏》]

“角枕”，用牛角装饰的枕头。“粲”，同“灿”。

“锦衾”，锦缎的被褥。

“旦”，天亮。

“夏之日、冬之夜”，夏日昼长，冬日夜长。言时间漫长。

“其居”、“其室”，指亡夫的墓穴。

《毛诗注疏》说：《葛生》”刺晋献公也。好攻战，则国人多丧矣。”也就是说，晋献公不断地挑起战争，“数攻他国，数与敌战，其国人或死行陈，或见囚虏，是以国人多丧，其妻独处于室，故陈妻怨之以刺君也。”[《毛诗正义》]战争使得青壮年男性背井离乡，久戍不归，有人死了，有人还在行军打仗，有人做了俘虏。大多数妻子独守空房，一天天地在那里熬着时光，唯一的希望就是百年之后，能够与相爱的人同室、同穴。

晋献公的确好战，“小序谓：‘刺晋献公’，是。曹氏数献公二十三年之间，凡十一战，则妇人于夫征役而思之者多矣。”[清·姚际恒《诗经通论》]但也“未见此诗，之果作于其时。”[南宋·朱熹《诗经集传》]《葛生》不一定就是讽刺晋献公的。《葛生》所反映的时代，颇具代表性。战国纷争，各诸侯国都处在战乱频仍的时代。“妇人以其夫久从征役而不归，故言葛生而蒙于楚、蔹，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独不在是。则谁与而独处于此乎。”[南宋·朱熹《诗经集传》]因此《葛生》就是一首“妻怨之辞。”[《毛诗正义》]

有人说《葛生》就是一首悼亡诗。“夫从征役，弃亡不反，则其妻居家而怨思。”[《毛诗注疏》]而且“角枕、锦衾，皆敛死者所用。”[闻一多《风诗类钞》]“此诗或谓‘思存’，或谓‘悼亡’，据‘思存’为是。末章‘百岁之后’，谓此时不得共处，百岁之后拟同归于九泉之居。”[清·姚际恒《诗经通论》]如果丈夫已经死了，还说什么“百岁之后”的话吗？不是自裁，就是独守，或者另嫁，一个女人，没有其他的门路。

这就是一首：“征妇思夫，久役于外，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其归与否，更不能必。于是日夜悲思，冬夏难已，暇则展其衾枕，物犹灿烂，人是孤栖，不禁伤心，发为浩叹。以为此生无复见理，惟有百岁后反其遗骸，或与吾同归一穴而已，他何望也。”[清·方玉润《诗经原始》]

《葛生》是一首描写“征妇之怨”的歌。诗歌分为五章，每章四句。

诗歌大意：

葛藤覆生黄荆，蔹蔓满地衍生。亲人流亡在外，我能与谁共处。

葛藤覆生刺荆，蔹蔓满地衍生。亲人流亡在外，我能与谁共处。

他用的枕头光鲜，盖得锦被灿烂。亲人流亡在外，我只有孤枕独宿。

夏日漫长，冬夜难明。只待百岁之后，同处一穴。

冬夜难明，夏日漫长，只待百岁之后，同居一室。

这是一位妻子思夫，从心中慢慢流淌出来的歌曲。歌曲是唱给自己听的。丈夫就这样走了，远戍他乡，一去不回。本希望嫁过来之后，攀附着丈夫，依附着丈夫，蓬蓬勃勃的，长长久久的过日子。“言葛生于此，延蔓而蒙于楚木；蔹亦生于此，延蔓而蒙于野中。以兴妇人生于父母，当外成于夫家。既外成于夫家，则当与夫偕老。”[《毛诗注疏》]孰料，他就这样走了，离开了这里。“予美亡此”，不是丈夫死在这里，而是丈夫从这里离去，也就是从她身边离去，从此撇下她独守空房。丈夫是生是死，无从得知，“夫不在，敛枕箧衾席，韣而藏之。”[《毛诗传》]时间久了，不免“出夫之衾枕，睹物思夫。”[《毛诗注疏》]发誓：“此时不得共处，百岁之后拟同归于九泉之居，矢其志之守义无他也。”[清·姚际恒《诗经通论》]

诗人非感同身受，不能写出这样的诗歌。不疼不痒的套话，一句也没有；“哼哼唧唧”的无病呻吟，绝无出现。心里怎样想的，就怎样写出，真情实感，情谊缠绵，孤独无依，寂寞难耐，说来都是大白话。两千年前说的，犹如今人说的一样，再过一千年，还能听得懂，还能感激涕零，感同身受。“谁与独处？谁与独息？谁与独旦？”这样绝望，而又无助的呼喊，如杜鹃啼血，犹如人立崩崖，命悬一线。读之，“悲悯”俱来，“孤独”感怀，“伤怀”难耐。

诗歌善于练词。“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用的最妙。夏之日，苦苦地熬着，冬之夜，还是苦苦地熬着。另起一章，两句颠倒，重复一遍，更是绝妙好词。日子就像漫长的夏天，苦寒的冬夜，熬呀！熬呀！熬不到头啊！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诗”者，有其道理，然而如果《葛生》真的是一首“悼亡诗”，那么诗人，也就是征夫的妻子，还有必要在这里“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的苦熬吗？通过这些句子，不仅仅看到苦熬，还看见妻子的品德和她的“挚爱”。妻子是“铁了心”了，这里没有什么“守节”的愚昧，只有坚贞的，坚强的，坚韧的苦守，和对爱情的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