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立身？

看古代史实、传闻，读《韩诗外传》

《韩诗外传》第一卷·八

（峻岫）

 

王子比干杀身以成其忠，柳下惠杀身以成其信，伯夷叔齐杀身以成其廉，此三子者，皆天下之通士也，岂不爱其身哉！为夫义之不立，名之不显，则士耻之，故杀身以遂其行。由是观之，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也；天下举忠而士不与焉，举信而士不与焉，举廉而士不与焉，三者存乎身，名传于世，与日月并而息，天不能杀，地不能生，当桀纣之世不之能污也，然则非恶生而乐死也，恶富贵好贫贱也，由其理，尊贵及己而仕也不辞也。孔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故厄穷而不悯，劳辱而不苟，然后能有致也。《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之谓也。

 

中国文化，何以立身，大有讲究。这里举了三个“立身后世”的例子。第一个是杀身成仁的比干。“王子比干杀身以成其忠，”比干，比氏，名干，沫邑人。商王文丁的次子，故称他为王子。父亲死后，帝乙即位，帝乙是比干的弟弟。帝乙死后，他的儿子帝辛即位，就是商纣王，比干就是商纣王的叔叔，官拜少师相当于丞相，辅佐商纣王。商纣王荒淫无道，比干经常劝谏。商纣王不听劝谏，反而说：“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信有诸乎？”[《史记·殷本纪》]比干丞相被自己的侄子剜腹剖心而死。比干知道劝谏商纣王不得好死，但是他忠于殷商，不得不冒死进谏。第二个是以忠信闻名天下的人。“柳下惠杀身以成其信”。对于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典故，人们并不陌生。但是对于柳下惠其人并无更深地了解。柳下惠就是展禽。展氏，名获，字禽。春秋时期鲁国的大夫。因食邑在柳下，且谥“惠”，所以人称柳下惠，也称柳下季、柳士师。柳下惠曾任鲁国的士师，掌管刑狱。他坚持“以直道事人”就是实事求是，坚持真理，讲真话，办实事，诚信办案。所以他“三黜”，三次被罢免。别人问他，你已经三次被罢免了，为什么还不离开呢？柳下惠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微子》]敢说真话，冒杀头的危险，我都不离开父母之邦，要我说假话，苟且偷生，何必离开家乡呢！柳下惠被后人称为“合圣”。第三个故事，是两位隐士。“伯夷叔齐杀身以成其廉”。伯夷和叔齐，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姓墨，名允，字公信。伯，长也，‘夷’，谥。叔齐名智，字公达，伯夷之弟，‘齐’亦谥也。”[邢昺疏引《春秋少阳篇》]夏代就有这个孤竹国，大约在冀东一带。孤竹国君生前把王位传给三子叔齐，去世以后，叔齐把王位让给大哥伯夷。伯夷遵照父亲的嘱咐，推辞王位。于是二人一起逃离孤竹国，让中子继承了王位。伯夷、叔齐逃出孤竹国后，前去投奔西伯昌。此时西周正在西伯昌儿子武王的统治之下，积蓄力量，兴兵伐纣。伯夷、叔齐二人反对战争，叩马谏阻，希望武王不要伐纣。武王伐纣大获天下，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逃隐到首阳山上，“采薇而食”。“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適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於首阳山。”[《史记·伯夷列传》]“此三子者，皆天下之通士也，岂不爱其身哉！”天下“通士”就是通达事理之士，既然是“通士”，就没有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的。“为夫义之不立，名之不显，则士耻之，故杀身以遂其行。”但是，既然是士，首先就要立“义”，立“大义”，立“正义”，立“恩义”，讲“侠义”。王子比干因劝谏而遭“剖心”之祸，是因为立“大义”，他不能看着侄子商纣王断送殷商而不顾。柳下惠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不说假话，痛恨“枉道”，反对奸邪，立于正义，屡屡被革职查办，毫无畏惧。伯夷叔齐，既有恩义，又有侠义，为了自己的理想，就是饿死在首阳山上也在所不惜。坚持正义，坚持真理，就是“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也。”苦就苦，穷就穷，没有什么耻辱，没有什么不光彩的。相反卖身投靠才是耻辱，见利忘义才是耻辱，不忠不孝才是耻辱，无德无廉才是耻辱。“天下举忠而士不与焉，举信而士不与焉，举廉而士不与焉，三者存乎身，名传于世，与日月并而息，天不能杀，地不能生。当桀纣之世不之能污也。”你怀有忠、信、廉三种美德，而不被重用，又有何妨？只要你有忠、信、廉的德行，就能立身，就能存世，就会与日月同辉，天地不能灭。如此，即使生在夏桀或者商纣的时代，你的英名也不能被污损。“然则非恶生而乐死也，恶富贵好贫贱也，由其理，尊贵及己而仕也不辞也。”这样做并不是喜欢死，不喜欢生；喜欢贫贱，不喜欢富贵。站在正义的一面，站在忠信的一面，既有富贵又有尊严，何乐而不为呢？“孔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孔子说过，如果能够在立身正直，坚守道义，而求得尊重，求得富贵，就是做人家的随从，我也在所不辞。“故厄穷而不悯，劳辱而不苟，然后能有致也。”所以生于贫贱不要忧愁，既然是劳碌命也一丝不苟，就能够“致”，就能够达到人生的目的，实现人生的价值。“《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之谓也。这里引用的诗歌出自《诗经·邶风·柏舟》，意思是：我心不是大石头，不能随便调转；我心不是草席，不能任意来翻卷。什么意思？富贵可求，看符不符合道义。符合道义，即便是做“属下”，做“随从”，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不符合道义，请我去做“经理”、做“大掌柜”，做一把手，我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