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無聞先生二三事
向黃/文圖
我跟隨著名書法家、四川省文史館館員徐無聞先生學習書法篆刻的時間斷斷續續五年。無聞先生博聞強記、學識高遠，誠如啟功先生所言：“吾友徐無聞先生博通訓詁及金石文字之學，執教於蜀中高等學校，誨人不倦，學人共仰之。”記得初次見先生時，正值停電，我候在客廳那張老式四方桌旁。燭光下，見他身著呢子中山裝、頭戴鴨舌帽，矮而胖的個子、厚厚的嘴唇、慈祥而溫和的眼睛。一位非常普通的四川老人，我當時這樣想：不太像是大學教授。
待徐先生吃完了飯，他點上一支煙，喝上一口師母送上的茶。我把近來的書法篆刻習作送上去，先生就近燭光仔細看看，又對著燭光仔細看了印章。他說就暫時不忙刻了，先臨《九成宮醴泉銘》再說，我心裏直滴咕，歐字早就不熱了，現在到處都是顏字，是不是……我也沒有再多想，帶回習作，從頭開始。
到暑假，先生又從重慶回到成都。他看完了我的作業，高興地說：“唔，可以，有五分像了。”又讓我在書桌上寫了幾個字，要我懸臂、懸肘、懸腕再寫幾個徑寸大小的字，仍然叫我寫歐字。我問先生為什麽寫歐字。“這個歐字最具備楷字法則，上可通魏碑、隸書，下可通顏、柳。”先生笑著對我講：“歐字是初學書法的關鍵。書法的學習要從那些最具法則的範本開始，以後才能變的出來。”然後，他又拿出一本《行草》自學叢帖，就上面的墨跡，講了這些作家的創造來歷。自此，我就開始註意先生的談話及學習、工作習慣。
《周菊吾印存》有一方印章，印文是這樣的：“徐永年十目一行。”（永年，徐先生的名字）的確，每次看先生讀書都看得很慢，給我的感覺很多書他都只看一遍，但是記得很牢。記得一次，我問先生“困敦”一詞的意思。當時先生正在給某人寫信，他回頭叫我去書房取《辭源》，說某頁上大概就有，我一翻，果然在裏面，這真讓我驚嘆不已，然後，先生放下手中的工作，取出一張稿箋，給我寫了干支對照表。我邊看先生寫邊想：“老人家的記憶力真好啊。”
第二年，徐先生帶領書法研究生到山東、安徽考察回來。我去看他，他非常高興。先生拿出帶回來的一個硯臺，他說：“這就是金星硯。”指著研盤上銀色如雨的斑點。“這次我考察了紙廠造紙的整個過程，有一百多個工序，工人們太辛苦了，太辛苦了。”停了一下，又講“我看到那些隨便糟蹋宣紙的人，心頭真不是個滋味。”他還講到過去沒有紙寫，先在廢紙上寫，自己感到寫好了，才在宣紙上寫。裁下來的邊邊角角都要留下來，如用來鈐蓋印蛻什麽的。聽了老師說的這些，我非常感動。勤儉節約，在徐先生看來是理所當然的。我知道時常有人請先生寫字，都買來許多紙，書畫紙是不缺的，但是先生的確非常珍惜使用。
先生一回到成都，天天晚上都是高朋滿座。來的人有的要遞上自己的名片，先生也就遞上自己的名片。有一次等那些人走後，我翻開先生的名片，上面印著“中國書協理事、四川書協副主席、西令印社社員、中國作協會員、中文系教授”等字樣。先生送走那些人回來，看我的樣子，笑了起來。他說，前面那些都是虛名，最後那個才是領工資的。他坐在書桌旁，吸上一支煙，又說誇大一點講，一百個書法家不如一個好醫生、好建築師。中國要多培養科學家、建築師、醫學家、教育家才好呢。
他指著桌子上面寫的字，輕輕地說，這個東西不算什麽。此時，我似乎感到書法僅僅是漫遊人生的一葉小舟而已。
【註】算起來，這篇文字發表快十八年了。原文刊於四川文史館館刊《文史雜誌》1997第四期第40-41頁。因為當時沒有電腦、更沒有網絡，發表了就發表了，除了有這個雜誌人可以看到以外，很多人就沒有辦法看到。乙未正月初七，燈下坐雝嬰堂，敲擊鍵盤，輸入文字與圖片，以紀念那時很單純的求學之路，更是懷念與先師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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