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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原的草性:崔瑗《草书势》义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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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2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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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刚老师草书

本原的草性:崔瑗《草书势》义疏

柯小刚(无竟寓)

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爰暨末叶,典籍弥繁。时之多僻,政之多权。官事荒芜,勦其墨翰。惟多佐隶,旧字是删。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中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或

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或凌邃惴栗,若据高临危,旁点邪附,似螳螂而抱枝。绝笔收势,馀綖纠结。若山蜂施毒,看隙缘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是故远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几微要妙,临时从宜。略举大较,仿佛若斯。(崔瑗《草书势》)

古人常以蔡邕为笔法谱系第一人(如张彦远《法书要录·传授笔法人名》),但崔瑗、赵壹的书论却还在蔡邕之前。蔡邕书论的系统性当然使他无愧于这个“第一”的位置,但此前的崔瑗、赵壹专论草书,一赞之,一非之,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值得深思。

首先,为什么是草书?因为草书是另外的东西。草书是另类,是逸出,是意外之物、多余之物、异质之物。这种异质之物的出现使书法这件事凸显出来,惹人注目,使人忍不住去赞美它或批判它。也就是说,草书的出现激发了书论的必要性。此后,才有针对其他书体的书论。

所以,古文和小篆虽然都早于草书,但蔡邕《篆势》、卫恒《(古文)字势》却都晚出于崔瑗的《草书势》。隶书虽与草书同时产生,或略早于草书产生,但成公绥《隶书体》和卫恒《隶书势》也后出于崔瑗《草书势》。这与书体出现的时间无关,而与势的觉知先后有关。

任何书体都有其势,无势非书。但势的自觉却不是自始就有的。上古先民的书写可以全体浑然于势运之中,但不一定形成势的自觉。有书即有势,但只有势之自觉才能产生书论。所以,如果不是草书激发出势的自觉,并因而催生书论的产生,那么,关于其他字体的书论思考很可能难以打开。

草书的草根性、异质性与文质革命

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最初的文字是什么体?古文篆书?但那是后来的归类和命名。而且,一定是在隶书出现之后再反过来界定隶书之前的书体才有“篆书”之名。至于“古文”,也是在小篆出现之后才反过来创造的命名。卫恒《字势》其实就是古文字势,但所谓“古文”之名本身恰恰并不古,反而是后世的新名。所以,卫恒说:“古无别名,谓之《字势》云。”

其实,最初的文字只可能是草书,草创之书。所谓草书,起初的含义也只是草创、草稿,并不是后来固化的类型化、风格化概念。崔瑗《草书势》通篇的意思,恰恰也在说明这一点:“纯俭之变,岂必古式”、“方不中矩,圆不中规”、“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畜怒怫郁,放逸生奇”、“临时从宜”、“仿佛若斯”,这些描述与其说是在描述一种“体”,还不如说是在描述“体”的反面,即一种不定之物。

考虑到文字最初的草创性,也许可以说汉代草书的出现虽然在形态上是对篆书和隶书的打破、逸出,但在内在精神上却反倒是对文字创始之初的回溯。这种回溯不是考古学意义上的直线返回,而是书法意义上的回旋回溯。《诗》云“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秦风·蒹葭》),庶几近之。

所以,如果说书法之为书法的产生,就是诞生于草书对于文字创生之初的那种“草性”本源之回溯,也许并非毫无道理。草书之前,当然早已有了数千年的书法史,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的历史,但那个历史却主要是写字的历史,而不是自觉的书法史。而且,这个历史是在后来的追叙中才建构起来的历史,而追叙是反思的结果,而反思则是异质之物的产生倒逼出来的自觉。这个异质之物便是草书。

草书的异质性首先在于其创始者的无名,野草一般的无名,人民一般的无名。草书不只是写起来草,适宜草稿之书,而且其产生本身就富有草创性、野生性、草根性。这是一种本源的草根性,生生不息的草根性,不只体现在草创之初,而且永远日新蔓延,像野草一般离离无尽地生长。这就像大地上的人民,无论时代怎么变化,国家叫什么名字,老百姓永远是老百姓,繁衍生息,炊烟袅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隶书的产生就已经是无名的野生之物,而草书则更甚。从古文到篆到隶到草,是一路下行于草根的过程。“书契之兴,始自仓颉皇”,这是有名的创始,但至于隶、草之兴,则“惟多佐隶,旧字是删;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出于下层仆隶而已,并无作者之名。

许慎《说文解字序》对这个过程的叙述更详细:起初画卦造字有赖于“庖羲氏之王天下”和“黄帝之史官仓颉”,大篆则创于“宣王太史籀”,小篆则“丞相李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有名之辈也。至于隶书之兴则不过“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日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已。草书则更简略,“汉兴有草书”一笔带过。“有”字很传神,仿佛风吹草长,油然而生,自然就有了,不是谁去有意创制的结果。当然,草书实际在秦就有了,几乎与隶书的出现同时。此点崔瑗《草书势》讲得更好。

伴随这个过程的,是黜文复质的革命。这场文字和书法的革命是一个更加广大深厚的文质革命的一部分。这场革命的发端在孔子作《春秋》,“黜周之文,复殷之质”是其革命思想的核心。战国百家纷纭,各执一词,但究其实,莫不以复质为义。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百家皆在《春秋》彀中。至于秦之法、汉之黄老与今文经学,则复质革命大体成矣。这场大革命持续数百年,开创了中国文化的第二个阶段,直到清末民初的现代化转型。所谓“现代化”,在某种意义上也许可以说,早在篆隶之变、草书之兴中,就已经埋下了最初最深的一段草根。

时、势与本原的草性

应时谕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如果说“写彼鸟迹,以定文章”主要是空间的摹拟,那么草书则纯粹是时间的结果。草书并不是某种现成象形的摹拟,而是瞬息万变的书写动作本身的产物。在时间的驱迫下,书写动作的减省和快捷,书写动作的节奏变化,总之,书写动作的时间化过程,成为草书生成的本源。草书不是对某种现成形象或“古式”的书写,草书就是书写本身。所谓“纯俭之变”,俭到什么程度?俭到纯的程度,俭到一无所有、唯变所适的程度,才是草书。

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中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草书是对现成形象的打破、革除,以及对于不定之象的生成。这种生成永在动态之中,所以更适合“不”“未”等否定词的表述。“方不中矩,圆不中规”:能方能圆,但不是规行矩范的现成方圆,而是在书写的每一瞬间都充满着逸出规矩的可能。这种无穷的逸出性发生在“将奔未驰”的“将……未”之间。这个“之间”是书法的原时间、原空间,一切有所思的书写都发生于其中。所以,“将奔未驰”的姿势几乎成为后世一切书法取象的原姿势,以及后世所有书法想象的原象。

但这个“原”却不是某种现成的东西,不是可以对象化、客观化的东西。它来自“天命之谓性”的发动,但只能诉诸每一个书写者在每一次具体的书写动作中对“将……未”时空的内心感悟和身体觉知。它永远无法找到一个外在的权威、现成的形象,来证明自己确实来源于天命之性的本原。它不是客观历史意义上的本原,而是动作生成意义上的本原。所以,赵壹《非草书》抱怨草书取象的来源并无崇高的根据:“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确实,草书之象并非“所垂”“所吐”“所造”的现成之物,但却并非与天地圣人无关。其相关性是具身性的、人天交感而物我相成的,非切身躬行不能得知。一切外在的观察,无论赞美还是批判,都无法切中事情本身。

,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
即踟蹰。《诗》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邶风·静女》)。踟蹰、踌躇、躑躅、
是同一个双声连绵词的不同写法,只是从“足”表行走之态,从“黑”表书写之状而已。“
,状似连珠,绝而不离”是一种连中有断、断中有连之象,它反映的是书写动作中因气满而有所踌躇、因踌躇而愈加贯气的节奏感和时间性。

《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完成之后,“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说的就是这种踌躇。这不是气馁的犹豫,而是气满的踌躇。《逍遥游》结尾的“彷徨乎无为其侧”的“彷徨”,也是这种踌躇。古人论书所谓沉着痛快的沉着,也是这样的踌躇。如果不是从此踌躇中发出,痛快将成为浮躁,迅疾将难免浅薄。

踌躇是一种孕育,势的孕育;踌躇是一种氤氲,气的氤氲;踌躇是一种默化,生命的默化;踌躇是一种时间-空间(Zeit-Raum),“将奔未驰”的时间-游戏-空间(Zeit-Spiel-Raum);踌躇是一种郁勃,郁积时“畜怒怫郁”、勃发时“放逸生奇”的郁勃。“逸”说明“放”不是预先设计的实施而已,“奇”说明在踌躇的郁积中发生了很多意外的变化,如烧瓷之窑变、发酵之风味,每每不同,无法预料。这样的“奇”只能自己“生”出,书写者本人也不过是助产士,而不是主宰造型的设计师和工程师。

或凌邃惴栗,若据高临危,旁点邪附,似螳螂而抱枝。”《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雅·小旻》)临渊、据高而颤栗,是因为害怕坠落;但“如”“若”临渊据高的恐惧,则是一种极端困穷的临界经验。在物理上,这里并没有真的坠落危险,但在心理上,却有着类似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临界经验。草书开启了这种临界经验。临界是一种主动的自我断绝,是踌躇怫郁的极端形式,是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

尧舜禹相诫云“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尧曰》及《尚书·大禹谟》)。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孙子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孙子兵法·九地》)临界是新生的奇点,当然,也可能是死亡的终点。生死存亡,系于一念。一念转机,则满盘皆活;一念窒塞,则死亡无地。

点是草书的发明。点总是“旁点”,逸出的、另外的、“邪附”的“旁点”,所以,点是草书之为异质事物的集中体现。不是说草书之前无点,但只有到草书才把点的精神发明出来。这个精神就是“旁点邪附”的逸出、另类、多余而不可或缺,一气之化而飘然远引、旁逸斜出、遗世独存。

孙过庭《书谱》云:“草书以使转为形质,以点画为性情”,尤其是以逸出的点为性情。此点在索靖的章草和黄庭坚、祝允明的大草那里,尤其得到突出的发扬。如黄庭坚《诸上座帖》中的“仁”字、“不”字,都凝结为四个厚重的大点,“著”字上面的部分也简化为四个或五个大点。一眼看去,通篇都是劈头盖脑的雨点,噼啪作响,至情至性,酣畅淋漓。
黄庭坚《诸上座帖》局部

绝笔收势,馀綖纠结。若山蜂施毒,看隙缘巇。”收笔结势,但不是终结,而是下一势的起兴。“纠结”说的正是上一笔的结势与下一笔的起势之间的勾勒回环关系,形成太极图阴阳鱼似的纠结。近世黄宾虹笔法的精髓,正在这里。

“山峰施毒”之态,弓腰虿尾,正如勾勒纠结之状。索靖所谓“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草书状》),亦此意也。银钩后来成为书法的代名词,如卫夫人所谓“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笔阵图》),银钩即指书法。这说明一勾一勒、一阴一阳的回环相顾,可能是笔法中最根本的动作。这个动作带来的视觉效果便是银钩,即一画收势的结尾与下一画起势的开头之间的相互勾连贯气。

勾连贯气,但并非实线相连,而是空中相顾。这便产生了留白,以及留白中的气韵生动。留白之所以并非无物,正是因为结势起势之间的回环相顾带来了气的流动。“山蜂施毒,看隙缘巇”说明的正是银钩相顾与留白生气之间的关联。

“腾蛇赴穴,头没尾垂”说的还是收势的无尽成为下一笔起势的准备,只不过用蛇的取象可以更好地说明起收的一体性。相比之下,一勾一勒说的只是两笔之间的起收关系,而两笔之间的起收关系实际上总是包含着一画内部的起收关系。这便是腾蛇的取象可以补充蜂虿和银钩的地方。

腾蛇是能飞的蛇,头虽入穴,尾犹飞势。腾蛇之尾必定是银钩一般回勾的尾巴,而不是“死蛇挂树”般松弛下垂的尾巴。回勾是向头回勾,虽然头已入穴,不复得见。收笔的回势也必然是向着起笔的回势,虽然起笔动作已经消失。收笔只有向着自身的起笔回势,才能开启下一笔起势的开端。这就像一个人只有向着自己的过去开放,才能面向他人敞开。因为回向过去是明白自己是谁的关键,而明白自己是谁则是与他人交往的前提。

是故远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远望水流注岸奔涯,实不见水,惟见漼焉气化之状。譬如大鹏高举视下,不见物形,惟见“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逍遥游》),事物之间仿佛没有形质界限,只有一气之化,山泽通气,氤氲化醇。一副好的草书作品也是这样,远而望之,只觉满纸鲜活,一片化机。

但正因为全局气化,所以“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易》曰:“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系辞上》)气化无形而有势,气化场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势中。每一个势都有起有收,势与势之间又相互应答,互为起收。就一势而言是“自倒自起,自收自束”(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就势间而言则前势之收即后势之起,后势之起即前势之收。

所谓起收,实不存在而又各各自在。就势间而言,起收实不存在,故远观惟见气化;就一势而言,起收自在,故近察而一画不可移。譬如生死,自大化观之,生死犹呼吸,相吹而已;自我观之,生命居然自在而喜,忽然死亡而悲,莫非其情也。

苏子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前赤壁赋》)惟见独者能感通,惟感通者能见独。惟修身而独立不倚者能家国天下,惟修齐治平者能修身圆成。儒乎?道乎?书乎?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而已。(《论语·里仁》)

几微要妙,临时从宜。略举大较,仿佛若斯。”崔瑗之后,“临时从宜”成为草书的基本原则,为后世诸家所称引。索靖的《草书状》甚至开篇就说“圣皇御世,随时之宜,仓颉既生,书契是为”,以随时之义为纲,贯穿全部书史。即使最初的文字创生,也是“随时之宜”的结果。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索靖从草书的时间性出发,向上追溯到了最初的草性,天地洪荒的草性,文字和书法由之而来生生不息的草性。这一根源上的草性和时间性,也许是草书及一切书法之“几微要妙”所以能无尽生发的终极本原。

无竟寓写崔瑗《草书势》“观其法象……将奔未驰”
生宣,30cm*35cm
【图文来源:寓诸无竞,原文不代表书兰风书社观点、立场以及价值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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