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枣

□史克己

庄稼人的日子和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枣树有着某种深刻联系。枣树是时令和农事的代言者：枣芽发，种棉花；七月十五枣红圈儿，八月十五枣落竿儿。枣树是庄稼人性格的某种说明，就像那句有名的歇后语：枣木棒槌，一对儿；枣子酿的酒叫做“枣杠子”，也蕴含着一种硬生生的朴讷之气。不消说，在农谚和俗语里，枣树和枣子的形象是实用而野性的，这与它带给人们的欢乐和愉悦相比，实在是星星对月亮的陪衬，露珠对荷花的点缀。

单说一个打枣吧，那样的狂欢在儿时的记忆中绝对是经久难忘的。我老家农村的枣子，大概分为三种：最常见的当然是大枣，也叫婆枣；第二种是小枣，学名金丝小枣；第三种是枣中的极品，叫马牙尜尜枣，只有村里脾气古怪的单身汉大贵申的院里才有两棵。婆枣肉厚，但糖分较少，也爱招虫蛀，成熟期也较早，“七月十五枣红圈儿”一般就指婆枣。打婆枣多半是在它似熟未熟之前，为的是做一种让人馋掉牙的食物——醉枣。由于枣子还未熟透，不打下不来，打要使用工具，工具中以竹筢子最好用。不会打枣的人往往觉得用木棍或竹竿打更为省事儿，其实不然，用木棍竹竿打来打去，掉落下来的多是树叶，枣子极少。而用竹筢子轻轻一拂，便收获许多的枣子而绝少凑热闹的树叶——这多少也验证了一个生活的道理：越是热闹的地方，就越收获不到相应的果实。倘若树下放几个洗衣盆，还真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境呢。

婆枣打下来，经过筛选，个头匀实，未遭虫蛀的用来做醉枣。一个小碗里盛着枣杠子酒，枣子高高兴兴在里面洗个“酒浴”，然后就害羞地躲到预备好的瓷瓶里，准备开始它诗意的冬眠了。枣杠子酒做醉枣，是枣的生命循环往复，是绿色的轮回。而装醉枣的瓷瓶须用掺了谷糠的泥封住瓶口，然后，你就单等着赴一个醉人的春节美食之约吧。

打小枣的过程就简单多了，不用竹筢或其他工具，只需一个大人站立于树下，用力摇动树身，玲珑小巧的小枣便如瀑而落，纷纷洒洒，红的是枣，黄的是叶，让阳光下迎接它们的大人小孩都兴奋莫名。奇怪的是，无论怎样摇晃，树梢头总有几颗小枣不肯坠落，顽强地挂在那里，准备迎接严寒秋霜，走完自己完整的生命历程。大人总会说，收玉米还得给土地爷留下几棵“枪秆”（未授粉的玉米秸）呢，好东西哪能吃独食，也叫老天爷享受享受吧。

小枣最宜做枣糕和枣饼子，玉米糁的粗粝和小枣枣泥的细腻混合而成的乡野美食风味，让人一辈子不忘记自己的故乡。

枣中的极品马牙尜尜枣，我似乎从未看到过它成熟时的模样，更甭提打枣了。因为，单身汉大贵申家的两棵马牙尜尜枣树，总是在枣子未成熟时节，就被馋嘴的孩子们偷吃殆尽。不过偷吃马牙尜尜枣可不容易，不亚于一次丛林冒险，因为马牙尜尜枣虽然好吃，但树上却生长着一种令人生畏的毛毛虫，村里人叫它“扒角子”，也称“扒勾儿”，它的蛰人本领着实厉害，比起蝎子和黄蜂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偷吃过马牙尜尜枣的孩子中，没有不被“扒角子”蛰过的，那种难忍的痛痒，和马牙尜尜枣的甜美一起留在了顽皮少年的心底。

单身汉大贵申打枣有自己的独门绝活，上树前先用火把把树身燎烤一遍，然后领口袖口系结实，让“扒角子”无隙可乘。可惜这样一来，枣虽极品，品相却差，黑不溜秋，伤痕累累。好在绝美的味道不受影响，大贵申往往把这劫后仅存的一瓢半瓢马牙尜尜枣孝敬给村里辈分最大的老人。

我的一位同事是研究地方民乐的，一生喜好吃枣，家里枣树成行，品种各异，每年的中秋节都要邀请大家赴他的枣子宴会，我亲眼见他一次吃了半簸箕枣子，却从未见他因吃枣而胃疼。他创作的音乐作品《枣花盛开》后来还获了国家级大奖。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等我死了，不要放哀乐，就在灵堂上放一首唢呐吹歌《打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