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日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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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花儿，只在清闲的日子里开放。

秋已逝，冬意渐浓，是农闲时分。叶子都落尽，没有树荫的遮挡，整个村子露出本色，坚硬的白土路，白土墙皮的院落，水泥灰的屋顶，横卧在荒凉的山野间，懒懒的，睡着了一样。人也都懒懒的，散在村巷里墙根儿下的向阳处，晒暖暖儿，做针线，说闲话，抽旱烟，游戏。鸡轻轻巧巧地走来走去，狗任意躺着做白日梦，偶尔翻个滚儿，也是懒懒的。

“崩——玉蜀黍——花来——”冷不丁，村东头响起苍老悠长的吆喝，像一根枯树枝儿断在风里，落在水面，惊扰了原本的宁静。孩子们先疯起来，有的扑到爹怀里，有的扑到娘怀里，哼咛着撒娇，要崩玉蜀黍花儿。有几毛闲钱的人家，自然不拒绝，马上起身回家拿玉蜀黍，拿钱。没闲钱的人家，不光拒绝，还要冲缠得紧的孩子骂几声，甚至打几下，弄得孩子委屈地哭。

崩玉蜀黍花儿的，是刘家沟的李老汉。每年秋收过后的农闲时分，他便骑了那辆破自行车，载着家当，在十里八乡转悠着崩玉蜀黍花儿，挣些零花钱。他在巷子里寻个宽敞地方，摆好小煤炉，生起火，架起圆肚子的黑铁锅。他有个磕碰得伤痕累累的白色大搪瓷茶缸，上面写了五个红字：为人民服务。一缸子玉蜀黍，刚好崩一锅玉蜀黍花。一锅一毛钱，若放糖精，价格便翻倍。

第一锅玉蜀黍上了炉，李老汉坐在小马扎上，左手拉风厢，右手转动铁锅。正转几圈儿，反转几圈儿，蓝色火苗儿忽忽地舔着铁锅的圆肚皮，玉蜀黍粒儿在铁锅肚子里翻滚碰撞，哗啦啦响。阳光落下来，把光秃秃的槐树枝儿画在人身上，人的笑脸便成了开在枝杈上的花儿，质朴而生动。孩子们不再疯跑打闹，冻得苍白的小脸上有灰尘，鼻子底下也许还拖着两条青鼻涕，然而目光是纯净的，纯净得只剩下渴望，紧盯着在李老汉手里极速旋转的黑铁锅，吞咽口水。时间好像静止了。

等李老汉开始注意时间，每转几圈便稍停一下看看锅把上的钟表，人们便更兴奋，尤其是孩子，鼻涕泡都笑出来了。等李老汉终于站起身，把铁锅从炉子上取下来，放在口袋形的铁丝网内，胆小的孩子便捂了耳朵跑远，像躲开即将引爆的大炮仗。铁锅打开的瞬间，那响声确实和大炮仗一样，然而炮仗响过之后便只剩下一堆废纸，即使能开出光芒四射的烟花，也只拥有刹那芳华，这铁锅里开出的玉蜀黍花儿，却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捧在手中，含在嘴里，咀嚼，吞咽，满口生香。

虽然有铁丝网的阻挡，也还是有些花儿飞出去，落在满是浮尘和杂物的地面。花儿的主人，忙着收铁丝网里和铁丝网附近的，那些零星落在远处的，便被没闲钱的人家的孩子捡起，顾不得吹去灰尘就扔进嘴里。倘是大方人家，会招呼别人都来尝尝，并热心地往别人手里塞。倘是小气人家，便只是假意让一让，就赶紧拿回家去。崩了花儿的小气人家的孩子，把身上所有口袋都装得满满当当，故意站在没崩花儿的人家的孩子眼前吃，边吃边嚷嚷好香，神气活现的得意，充满优越感。当然也有大方人家的孩子，把自己的花儿分给没花儿的孩子，和他们一起分享，分享美味，也是分享快乐。玉蜀黍花儿是雪白的，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性的两面。

也有人家的玉蜀黍没晒干，崩出来的是黑乎乎的焦炭样，冲起一股子糊臭味儿。可见不管是什么花儿，都有开好的时候，也有开不好的时候。好花儿总是最显眼，玉蜀黍花儿也不例外，那些开得大的总是先被吃掉，剩在后面的，就只有混在碎皮里的花沫儿和难咬动的铁豆子。它们原本是不受欢迎的，然而此时也被挑拣出来细细品味，当作对一场盛宴的留恋与怀念。

李老汉越来越老，终于载不动他的家当，村子里也就听不见他的吆喝。李老汉的吆喝不见了，便有了其他人的吆喝，一个营生，这个人不干了，总有别的人干。别人把崩玉蜀黍花儿的花样翻了新，用一种机器，豆子从漏斗形的口里放进去，花儿便从另一个口里钻出来，像一根中空的拐棍儿，有个名字叫糖棍儿。糖棍儿不中看也不中吃，空洞洞的没嚼头，像一个人没有灵魂，还粘牙粘嗓子，瞬间就把口水吸干。

玉蜀黍花儿不光开在村庄，也开在城市，特别是影剧院内，也有了个城市名儿，爆米花儿。爆米花儿的机器更先进，随时放豆子，随时就有花儿爆开，然后装在大纸杯内递给顾客，温热，甚至烫手。很多人抱着这样一杯爆米花儿边吃边看电影，甜腻的奶香味儿盖过电影的喧哗。这样的爆米花儿像开在温室里，绵软无力，令人昏昏欲睡。

最喜欢用绳子牵了简易板车的小贩，像孩子牵了玩具车在街巷里游走，卖传统的玉蜀黍花儿。价格翻了无数倍，原先一毛钱崩一锅，现在七八块钱买一两。也还是要买的，然后迫不及待抓一把塞进嘴里，脆生生地嚼，慢慢回味那种骨感的，野性的，自然朴素的香。眼前出现海市蜃楼，看见那个本色裸露的懒懒的小村庄，一身粗布衣裳的黑黑瘦瘦的李老汉，蓝色的火苗儿，旋转的圆肚子黑铁锅，大人孩子满含兴奋与渴望的目光。“砰”的一声响，洁白美丽的玉蜀黍花儿盛开，雪一样，照亮了素淡的，清闲的，带了欲说还休的浅浅忧伤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