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秦国先祖，一般都有两个争议：一、坚持《史记》等史料记载，秦乃东夷；二、认为秦乃西戎，是羌戎后裔。那么陕西、甘肃等的出土文物能够告诉我们秦人先祖到底是东夷还是西戎吗？
本文就这个问题，对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的梁云教授的《论早期秦文化的来源和形成》进行介绍。从现在的出土文物来看，早期秦文化一般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一、前阶段为李崖型，主要是西周中期，是清水李家崖遗址为代表；二、后阶段为西山型，主要是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以礼县西山坪、大堡子山、甘谷毛家坪以及关中中西部的一些春秋早期遗址为代表。
早期秦文化之商文化
既然史书记载秦国先祖是东夷人，那么出土的文物必定有和商文化相同的地方。那么在现今出土的文物中，早期秦文化有哪些商文化呢：
一、腰坑和殉狗习俗。在春秋到战国早期的秦墓中，墓主人的身份等级越高，带有腰坑和殉狗的比例就越高。根据统计，在士级秦墓中，带腰坑的占11.8%，殉狗的占14.7%；在大夫级别秦墓中，带腰坑和狗殉的占44.4%。礼县大堡子山M2、M3两座秦公大墓均有腰坑和狗殉。礼县西山坪4座西周秦墓有3座带有腰坑狗殉。清水李崖20座西周秦墓有19座带有腰坑狗殉。
在安阳殷墟中，商代陵墓也都流行腰坑狗殉。安阳大司空村超过六成墓葬有腰坑，殷墟西区一般墓葬都带有腰坑。埋狗的殷墟墓葬约占殷墓总数的1/3。但西周时期的周墓很少见腰坑狗殉。
因此，在甘肃的礼县、清水发现和河南安阳殷墟一样的腰坑狗殉风俗，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秦人先祖有着浓郁的商文化，在文化上属于商文化。秦文化中的犬祭，和殷墟中卜辞的犬祭也说明二者习俗相同。
二、人殉和人牲习俗。凤翔县秦公一号大墓有166具殉人。目前所挖掘的春秋时期大夫级别秦墓有六成有殉人，平均每座6—7人。礼县大堡子山M2秦公大墓殉人19人；M3秦公大墓8人左右。
《史记 秦本纪》记录了秦穆公俘虏晋惠公回国，并意图以晋惠公祭天的做法：“于是缪公虏晋君以归，令于国：‘斋宿，吾将以晋君祠上帝’”所谓“以晋君祠上帝”，即是以杀死晋惠公的方式来祭天，以人祭天。
我们都知道，殷墟的人殉非常流行，但西周时期的墓葬很少有人殉。另外东夷文化区也发现有人殉的现象：江苏铜山丘湾商代社汜遗址就有勋人20具、殉狗12具；山东临沂凤凰岭邴国墓、莒南大店莒国墓、藤县薛国故城薛国贵族墓均发现有多达十几具的殉人。
三、车马埋葬方式。商周时期高级贵族在主墓旁都有车马坑来埋葬车马。现今挖掘的秦墓车马埋葬方式为：把马杀死后摆放进去、马呈现跪伏状态；马在东、车在西（驾驶向东方，思念东方的意思？）；马和车呈现驾乘状态，即以正在驾驶状态埋葬车马。如果是多辆马车一起埋葬的：马车呈现东西一字状排列。马车旁边均有兵器和工具。礼县大堡子山、礼县圆顶山、甘谷毛家坪、灵台景家庄、长武上孟村、凤翔孙家南头、凤翔西村等秦墓遗址均是这种埋葬车马方式。
西周的车马葬方式是：车和马分开埋葬和坼车葬，即马车并不像秦墓一样呈现正在使用状态，而是分离式的休闲模式。如，张家庄M157号墓、三门峡虢国墓等。
在车马埋葬方式上，简单来说，秦人是以正在驾乘状态埋葬，周人是以非使用状态埋葬。
殷墟和西周时期殷商遗民的车马埋葬方式，都是以正在驾乘状态方式埋葬，并且在车旁边有着武器和攻击，和秦墓的车马埋葬方式非常类似。有学者指出，礼县圆顶山秦车马坑和殷墟车马坑基本一致。
四、商式风格陶器。2009——2011年，在清水李家崖遗址挖掘的30多座西周灰坑和20座西周秦墓中发现了安阳殷墟常见的商式方唇分裆鬲、厚方唇簋、三角划纹簋、大口尊等商式风格陶器。这说明，在非子被封于秦邑前后，秦人先祖还保持着浓郁的商文化。
五、高大陵墓的传统。关于高大陵墓，最出名的自然是秦始皇陵墓。秦国先君陵墓也不算小。凤翔秦公陵园秦公一号大墓墓坑面积5334平方米，容积54888立方米，是目前发掘的规模最大的先秦时期墓葬。
对秦、周、商陵墓面积做一个比较。大堡子山秦公大墓长88——115米，墓室面积141——241.7平方米。同时期：虢国国君墓墓室面积18.8平方米、晋侯墓墓室面积20平方米、被认为是周平王之墓的洛阳体育场路C1M10122号墓墓室面积50.25平方米。殷墟中商王陵墓墓室面积在314——359平方米，较大型墓墓室面积在160——168平方米左右，中型墓墓室面积在10——30平方米，小型墓墓室面积3平方米。
从上面秦、周、商的墓室面积来看，大堡子山秦公大墓和殷商较大型面积差不多，比商王面积小，但比作为天子的周平王之墓大出一倍多的面积。即秦国国君虽然是被西周封为诸侯，但在安葬上是按照殷商时的方国首领埋葬标准安葬的。作为诸侯的秦国国君之墓，竟然比周天子的陵墓更大更气派，你能想象得到吗？
期秦文化之周文化
秦，作为东周的一个诸侯，不可能没有受到周文化的影响。早期秦文化中周文化的因素有：
一、按照周文化建立宗庙、朝寝制度。雍城马家庄一号建筑就是秦国的宗庙遗址。天子七庙、诸侯三庙是周礼的要求。一号建筑即是三庙（祖庙、昭庙、穆庙）。三庙呈现“品”字形分布，北部为祖庙，东西为昭庙和穆庙。祖庙呈现“凹”字形平面，由前堂、主室、后室和东西加室组成。昭庙、穆庙的结构和祖庙一致。
马家庄秦国宗庙的形制和经学家对周代宗庙的复原吻合，也和周原云塘西周宫室建筑、晋都新田东周建造等具有很多相似地方。
马家庄三号建筑，南北全长326.5米，北端宽86米、南端宽59.6米，面积21849平方米，由南向北分为五进院落、五个门庭，是一个西周典型五门三朝（外朝、治朝、内朝）结构的朝寝建筑。
二、用鼎制度。商人墓葬铜器多为觚、爵、觯等酒器，周人墓葬铜器多为鼎、簋。这反映出商人重视酒、周人重视食的思想。
春秋到战国早期的秦国，比起同时期东方姬姓国家在墓葬上更严格遵守西周时期所形成的用鼎制度：1、秦国墓葬和西周墓葬一样都只有一套正鼎，而晋、楚等东方国家在春秋中期后，贵族墓葬普遍出土2套以上正鼎，秦国比东方国家在墓葬上更严格遵守周礼。2、春秋中期之后，秦国依然严格遵守西周的鼎、簋相的周礼，相反东方各国开始流行盖豆、篮、敦等新的盛食器。
三、乐悬制度。秦人所喜爱的铸，本身是来自早期周文化的乐器。
四、周式风格陶器。在清水李崖遗址中除了发现商式风格陶器之外，也发现有周式风格陶器。但在秦庄公迁移到犬丘后，西山型墓葬中就只发现周式风格陶器，不再发现商式风格陶器。
早期秦文化之戎文化
秦人先祖是西迁而来的商奄国民，在和西戎长期杂居的日子里，不可能不受到西戎文化的影响。西戎文化在早期秦文化中的影响因素有：
一、屈肢葬。清水李崖遗址中20座西周秦墓仅有1座墓主为仰身屈肢葬：仰身，双腿委屈，股骨和胫骨夹角大于90度，1座墓葬无法辨认，其他18座墓主均为直肢葬。西山坪4座西周秦墓中，3座士级别的墓主为直肢葬，1座庶民墓主为屈肢葬。毛家坪西周庶民秦墓均为屈肢葬。
秦在西周晚期之后，低级别的墓葬流行屈肢葬，形成了少数直肢葬统治大部分屈肢葬的模式。春秋到战国早期，秦公大墓均为直肢葬，5鼎到7鼎的大夫级别墓均为直肢葬，1到3鼎的墓直肢葬和屈肢葬比例相当，庶民的墓屈肢葬85%，直肢葬4.4%。
关于屈肢葬，你需要了解的信息：
1、屈肢葬在商文化和周文化中很少见，因而不会是商周文化；
2、屈肢葬在甘青古文化中有流行，但之后又消失。在半山——马厂时期时，甘肃东部流行卷曲式侧身屈肢葬。但在青铜文化时期的齐家文化中，屈肢葬消失，被仰身直肢葬取代。约在夏商时期的毛家坪墓葬中也发现了仰身直肢葬。
3、西周时期和秦文化相对应的西戎文化是寺洼文化，但至今并没有发现寺洼文化有屈肢葬的墓葬习惯。
4、1986年在新疆哈密发现的相当于西周早期到春秋中晚期的的焉不拉克文化，发现其76座墓葬均是侧身屈肢葬。
5、欧亚草原很早就流行屈肢葬。公元前20世纪黑海北岸的洞室墓文化流行屈肢葬。公元前2000—公元前1000年乌拉尔以东至叶尼塞河的安德罗诺沃文化、米努辛斯克盆地的卡拉苏克文化均有一定比例的屈肢葬。公元前8世纪到3世纪，阿尔泰、图瓦、蒙古乌兰固木等地的游牧民流行头向西的侧身屈肢葬。
小结下，秦墓葬中的屈肢葬来源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观点。同时期或稍早流行屈肢葬的文化地区，距离秦地太远，似乎很难有直接的联系。目前有推测可能是中亚的白种人通过宗教信仰和丧葬观念的传播引起的。
二、金器。中国先秦时期的黄金使用方式分为北方草原模式和中原地区模式。北方草原用黄金制作为耳环、手镯、臂钏、项圈等；中原地区主要是用黄金作为器物装饰。北方草原对秦人在黄金使用影响主要表现有：1、使用黄金作为人体服饰和护甲。2、使用黄金装饰马车。典型出土的文物就是张家川马家塬战国戎王的满是黄金装饰的马车。还有秦汉时期刘姓的以黄金装饰的“金根车”3、秦西汉时期大量使用黄金作为货币。
三、铁器。春秋中期之前的人工冶铁制品主要出土于甘肃东部、关中和豫西地区。如甘肃灵台景家庄M1出土的铜柄铁剑、陇县边家庄春秋早期墓出土的铜柄铁剑等。从出土的铁器数量来看，秦国出土的铁器多于东方国家，因此铁器不大可能是由中原地区传入，而是由西戎传入。
近年在甘肃临潭陈旗磨沟遗址M444和M633出土的两节铁条和一件铁锈块，经证实其墓葬年代为公元前1430年到1260年，这个时期还是中晚商时期。这更验证了铁器在中亚出现比中原早的观点。
其他一些反映为西戎文化的有：具有写实风格的动物造型和纹样，不同于燕齐的对称式动物纹，也不同于晋楚的素面；商周文化中的墓室很少见到壁龛，但秦墓中士、大夫级别中普遍带有壁龛；出土的春秋早期秦钹，和中国北方及欧亚草原游牧民流行的铜钹一致；秦国出土在北方游牧民族广泛使用的短剑的频率和概率高于东方各国。
综述，在早期秦文化中商、周、西戎文化的主导变化如下：1、在秦襄公被封诸侯建国前，秦人的主导文化是商文化；2、周文化在非子和嫡子成二人被封为西周附庸后开始，在秦襄公封建建国后加速影响；3、西戎文化主要影响在中下层，主要是黄金使用、写实动物纹、佩剑尚武风气等。
商文化在秦人先祖被西周册封之前占据主导，在西周册封后虽然慢慢失去主导，但依然在丧葬等贵族价值观上占据主导。简单来说，对于秦人先祖来说，商文化，是价值观；周文化，是现实形势要求；西戎文化，是融入文化。
那么秦乃西戎这个观点正确吗？从人口构成来说，秦国大部分人口都是西戎，嬴氏等贵族作为统治阶级只是少数人；从价值观来说，秦国嬴氏贵族依然坚持商文化价值。如同梁云教授所言：
“早期秦文化其实是在一种殷遗民文化的基础上，大量吸收周文化和西戎文化因素而形成的。”
“早期秦文化其实是在一种殷遗民文化的基础上，大量吸收周文化和西戎文化因素而形成的。”
即秦是以商文化为指导、以周文化为操作、以西戎文化为辅助的文化融合体。是商也非商，是周也非周，是戎也非戎。秦可能是第一个明确融合三种民族文化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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