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 孽 之 人
文丽初中毕业了，她很希望继续读书，因为父母相继亡故，政府按照国家规定资助她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读高中上大学的可能不复存在，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不得不背起行囊出去打工，锁上父母留给她的那间空洞洞的又小又破来到灯红酒绿的武汉。
还好，端庄的文丽比同龄的女孩高大而且成熟，餐馆最喜欢这样的廉价劳动力，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份工作：吃着味道不错的小菜，穿着特色明显的服装，睡着拥挤不堪的铺位，领着可怜巴巴的工资。餐饮业有个不成文规律，文绉绉地叫什么“流动性很强”，说白了就是无论你干得怎么出色都干不长久，刚要增加工资就可能叫你另请高就，见怪不怪，长了本事的姑娘们也学会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炒老板鱿鱼。
时间如东去的长江一样悄无声息地默默流逝，十九岁的文丽在端菜洗碗里出落得亭亭玉立仪态大方，食客们在饕餮美酒佳肴的同时也欣赏着服务员的婀娜身段、漂亮脸蛋，文丽有着众多喜欢她服务的顾客，她到哪家餐馆就会跟着去消费，老板们自然敏感地招徕这种摇钱树，所以多是她炒了老板而几乎没被人打发过，但是文丽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行当，她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她不愿意忍受这种没有主动的尴尬，摆脱这种尴尬的最简单办法就是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文丽的婚姻没有本应该有的花前月下，她在众多的追求者中作了权衡，最后挑了个认为合适的小伙子叫郭晓华，这郭晓华比文丽大两岁，也是初中毕业之后就没读书了，但是他辍学原因是他们那个湾子的土地被征用了一部分，这土地虽然是国家的但青苗是集体的，这样的事情他们市郊生产队的头头脑脑们经见得多了，一整套办法等着来征地的办事员：“支持国家建设义不容辞，不过国家也不会让我们农民吃亏，您驾说对不对？”谁敢说不对？反正你不能强征必须让我们“说得过去”，于是乎城区的房子，就业的位子，安家的票子滚滚而来，郭晓华就这样把书包一甩进工厂当上了国有大企业的职工。不是说进厂有年龄限制吗？唉，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档案上写多少你能到医院去核查出生证？何况那酒杯一端还有什么是与不是？所以他们一家家都有宽敞的住房满意的工作和动辄几十上百万的补偿费。郭晓华是个十足的纨绔，太充裕的钱包教唆他根本就没把安排的工作当回事，和几个酒肉朋友隔三差五地到文丽所在的酒楼吃香喝辣。这样人不是几个而是几群，为什么就挑上了他郭晓华呢？就因为郭晓华的爹是他们湾子的头，不是只征用了一部分土地吗？以后还得征，文丽就是瞅着那房子位子票子才和他郭晓华那个的。
文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嫁给了郭晓华而且很快有了身孕，领了结婚证就有了固定资产和工作岗位：在她名下有一套三室一厅的电梯房和一百万出头的征地补偿款，文丽把这大把的钞票存进了银行，挺着肚子进厂端上了铁饭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文丽顺利地生下个女儿取名郭隽，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就像邓丽君唱的《甜蜜蜜》。
然而这日子没有甜蜜多久，那被蜜糖泡肿胀了的郭晓华不知怎么就染上了毒瘾，原以为不过是好玩能像水龙头那样嘎巴一声关住不再玩了，殊不知这毛病就像被眼睛蛇咬了一样地把一家人往死路上逼，没多久就将他自己手头的几十万元花个精光回头去找爹娘，独儿子粘上这么个说不出口的麻烦，只好掏出积攒供儿子花在哪虚无缥缈的吞云吐雾之上，那无底洞几乎在眨眼间吞噬了父母的积蓄，转身向文丽要钱，无奈的文丽忍痛十万十万地往外吐，等只剩下五十万时再也不肯继续了。毒瘾逼得郭家团团转，打算卖掉住房填补这吓人的亏空。
郭家有三套超过一百平方米的住宅而文丽名下的那套最小，郭家动了心计：“要卖就卖那套最小的，要不然以后住得不方便。”
“要方便就应该去戒毒所，卖房子吸毒能划拉几天？你能不能戒掉这毛病！”郭晓华答应试试，天下有几个真正戒掉了毒瘾的瘾君子？到时候所有的承诺全当狗屁放了，哭天喊地地说是不让他来一口就马上命归黄泉，他父母从来都娇惯儿子，只好卖掉文丽住的房子充当毒资。没多久，卖房子的钱告罄，一家人陷入了难受的拮据，没钱买毒品的郭晓华捶胸顿足，掐住文丽的脖子：“你他妈把钱放哪去了？快给老子，不然掐死你！”他没敢掐死文丽但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文丽咬紧牙关：“钱都给你了，这么多钱都叫你糟蹋完了，哪里还有钱？”她留的五十万是为女儿将来读书之用，给他再多也挡不住流水般的毒品开销。
经济拮据使得一家人异常烦躁，郭晓华的父母明明知道一切烦恼的祸根是儿子吸毒，但他们放纵自家儿子的为恶反而怨恨文丽不能顺从郭晓华，他们知道文丽把钱藏了起来，他们想把以前的给予索要回来但文丽不予理会，这叫他们很恼火，因而都把她当出气筒，鼓动郭晓华不时地拳脚相加让文丽伤痕累累，这无端无理且愈演愈烈的家暴深深伤害了文丽，动摇了原本从一而终的希望将郭晓华一家告上了法庭请求解除婚姻关系。
郭家以为自己有权势可以为所欲为，没想到文丽将历次伤害全都请求法医、公证处做了完整的检定记录因而被法庭采信，郭晓华涉毒且暴力伤人，其父母隐匿儿子涉毒并纵容人身伤害，决定受理立案。法庭判决：解除郭晓华文丽婚姻关系，文丽拥有女儿郭隽的监护权，郭晓华须履行女儿的抚养义务，向十八周岁以前的郭隽支付每月五百元人民币，允许每月探望两次。查郭家现有两套住宅，分割其中面积较小的一套给文丽郭隽居住并拥有其产权，被告赠与文丽的财物系被告与文丽合法转换所有权的行为，不属于夫妻共有财产。赞赏并支持文丽放弃向郭晓华索要经济补偿的要求。
文丽自由了，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坚持着当单亲妈妈，一条心上班工作、养育女儿，同事们哀其凄苦建议她趁年纪尚轻找个心仪的人重新组成家庭，文丽婉言谢绝了：“说老实话，郭晓华是我自己挑的，论长相有长相，一米八的个子五官端正；论才华也算聪明机敏，读书不多但是自己肯学习，如果走正道，自立社会是完全没问题的。论家产也算运气好的不得了，补了那么多房子和钱财，就算一分钱不赚也够他家用几辈子。那时候我真的是愿意和他过一辈子也的确过了一段好日子，没想到被毒品搅得乱七八糟，把我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到现在阴天下雨到处痛。他的毒瘾没戒掉，离婚以后把他爷娘的房子家产都败光了，没办法只好去戒毒所，回来又继续吸，身体夸得一塌糊涂，这个人没救了。我倒也不是丑得嫁不出去，就是想找个能够体贴我和女儿能让我们过舒心日子的人，如果找个连他郭晓华都不如的又怎么向我女儿交代呢？”
虽然郭晓华没有执行法院判决履行对女儿的抚养责任，一分钱不给也不来看望，文丽独自将郭隽养大并完成了大学学业，郭隽不齿父亲的堕落，高中的时候打算将自己改用母亲的姓以示与郭家斩断纠葛，但文丽坚决不允许所以没改成。母女有块心病，她们的住房和郭晓华的住房隔得很近，郭晓华佝偻的潦倒身影不时映入她们眼帘，嘴里说斩断纠葛可实际上又谈何容易？眼见郭家举步维艰，禁不住回想当年的恩恩怨怨，明明是“粪墙不可污也”，却怎能忘却曾是一家人的千丝万缕？女儿毕业了，原来的存款并没有动用，原因是自己的工资收入不断提高，加上女儿很是争气，成绩特别好被保送进大学一直享受奖学金，没等到毕业就被一家知名企业点名抢走，兼职攻读硕士研究生后来进入高管队列收入颇丰。由于是全民体制的工作岗位，上班有工资退休有养老金和医疗保险，文丽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想把原来他们家给的那五十万还给他们让老人晚年生活过得好一点，但是又耽心被郭晓华用作毒资。
文丽找了个机会将郭晓华的父母邀到自己家里：“如果没有你们家也就没有我们母女的今天，本来的确想和晓华白头偕老，没想到他沾上毒品伤我伤得太深太厉害，我如果不逃离也许连性命都难保，我们离婚不仅伤害了我们俩自然也伤害了你们两老，我一直没忘记你们对我的情分。现在郭隽工作了你俩也老了，所以我想为你们做点我做得到的事，不知道能不能同意？”
郭晓华的父母实际上也心存愧疚，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对不起人家可自己还那样对待文丽，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改嫁孩子也没改姓，本本分分地把孩子带大读书读得那么好，现在长大都上班当白领，也不晓得这女人是怎么走过来的。想为我们家做点事，她能为我们做什么呢？他俩很茫然。
“这几年你们家的经济条件好像不怎么好，那时候我的确不敢把钱都给你们，因为不论给多少都填不满那个无底洞。我为么要留点钱？那么小的郭隽要生活要读书呀，我不晓得需要多少钱。晓华为了要钱往死里打我，身上痛心里更痛，我惨哪！后来这钱没花那么多，郭隽不用我管了，这钱也用不着了，所以我想给你们一些，别的无所谓，就是怕晓华又拿去祸害自己，所以和你们商量怎么弄。”
“遭孽啊，我们就那点钱，都叫他糟蹋了。还好，没有钱了，他在戒毒所总算把毛病治得是那么回事了，现在呀，性情变得连我们当父母的都搞不清楚了，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出来，问他么事也不讲，唉，真叫人烦啊！”
“我想这样，”文丽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灵通卡：“这里是十万块钱，密码是妈妈的生日，您两老可以补贴一下家用，等以后不够了再对我讲行不？”两位陷入困顿的老人就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一样地出乎意料，听文丽说要把十万元钱给他们当然很是感激：“哎呀，真是难为你了，可救我们的急了。放心，晓华的毛病治好了，没钱啊，想也是白想，你给的这钱不会叫他去干那事的，放心。”
然而在钱面前人和人是那么的大相径庭。文丽含辛茹苦地将郭隽培养成人，见老人生活得有些拮据就解囊相助以尽心意，文丽的做法实在可圈可点但两个老人就像农夫与蛇故事里的蛇一样地毫无善意。当时两位老人从家财数百万到完全靠有限的养老金过日子，虽说他们一样地生老病死有保障，人老了也就失却了手里的权力根本就没办法觊觎以往很平常的“其他收入”，那一个月几千块钱简直就像小孩尿尿一样地只能解渴一点不能撒手，但是儿子的毒瘾说犯就犯，稍不注意就会捅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窟窿，令他们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如履薄冰。
没想到这和郭家毫不相干了的文丽用一张薄薄的银行卡挑起了肚子里的馋虫：“这婆娘绝对不止这十万块，原本就是我们的钱，就是要想办法多弄点回来……”这贪婪实在是万恶之源，郭家老两口挖空心思想捞文丽的钱，不得不放下以往的身段而屈求，三天两头地到文丽面前诉苦：“伢呀，我们实在是太遭孽了，看在以往的面上，你可千万不要丢下我们不管……”可文丽心里明镜似地清楚：难道这么快就花完了刚刚给你们十万？两个老东西没安好心！想起当年给自己难堪情景不由得心头火起：“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就多花点没有就少花点。我也是靠工资吃饭养孩子，你们的养老金不多但也不算少，不买车买房子，过生活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问题，我和你们之间不存在管与不管的问题，对不对？话又说回来，原来你们是那样有钱有势，被你们的儿子轻轻几口气败光了，郭隽还是你们郭家的骨血，她那不争气的爸爸没有管过她，我把她拉扯大容易吗？现在你们在我这里叫苦，想必你们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了那时候怎么对待我，说到海底摸螺狮，只有你们郭家对不起我我不欠你们任何东西。话说到这里肯定够了，两老多保重。”
她用原本打算给老两口的钱在远远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再把原来的房子卖掉，静悄悄地搬了家和女儿一起过上安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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