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姐 老 宅
大清早赶到长沙汽车西站登上了去老姐老宅方向去的车，对号入座，我是最后一排的三十八号。出车站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益阳之后上了普通公路颠顿得不算厉害，金龙车的避震不错。接连再转一趟中巴一趟小面包车，那简易公路上就没办法轻松。和小面包车老板商量送到我小说里杜撰的天虎溪，问我去谁家，我说去“老上屋”，谈起来他还是姐夫的学生满口答应却闭口不谈钱字，一直送到老宅的禾场里，我还没来得及下车，外甥们就抢着把车费交了。
我是第四次进老姐家名曰“老上屋”的老宅。
第一次是姐姐出嫁的时候我作为最亲近的亲人为之“送亲”，虽然我只有八岁但享受上宾之礼，亲家翁特地请位身强力壮将我背到他们家返回时再送回来，一来一去我几乎一步也没走。送亲的上宾应该喝完喜酒就走人，但那时候交通不便且须翻山越岭，住一宿吃过早饭才能成行，家乡人将早晚两餐作为正餐而午餐是绝对不请客的，所以我们送亲的一行实际上是喝了两顿喜酒。那时候我觉得这周围一圈的老上屋是那样的奇特，后来才知道这是姐夫家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姐夫他爷爷兄弟好几个，子子孙孙都住在这大号的四合院里。
第二次是我十二岁那年因为是“杀关管子女”没考取初中在家闲得无聊，功课也复习得挑不出太多毛病，姐夫见我可怜便叫我去他家“复习”得到了妈妈应允。这次就不像上次那样有人背了，我须得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翻过三座大山，走得我脚上起泡直到傍晚才到，我的天，怎么这么远这么难走？
第三次是一九九九年腊月初四为姐姐贺寿，汽车很方便地到达姐姐的三儿子家，第二天再到老宅看看。当年的老上屋遭遇山洪被冲垮了，由于亲家翁是长房长孙这宅基地理所当然地由他的儿子承继，其他的就自己找地方盖新房去了。亲家翁就两个儿子用不着那么多房子，新建的老上屋将原来的四合院剖去一半坐北朝南，更显宽阔的禾场留下了原来的大门。我怎么也没看习惯便和姐夫开起了玩笑：“仅仅一个门框算哪门子的门？”他笑笑：“有门总比没门好。”
姐夫前年作古了，这次是因为姐姐病危才来的，满屋的人我也认不太全。据说老姐这一次病得厉害神智不清语无伦次昏死过去好几次，听说汉口的弟弟要来居然好了许多，饭也能吃两口讲话也有了条理。我进了她的房间见她坐在电热火炕上，当然是龙钟老态但口齿清楚：“老弟媳妇和伢子们好吗？以后就住在这里不走了，有的是地方。”她家木结构的房子的确有很多的间，来再多的客人也决不会像我们那样捉襟见肘。姐姐已经不能行走吃饭须得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方便也得由人解衣，硕壮的她变得瘦骨嶙峋打针都找不到血管，致命的病症便是说不上什么时候发作的冠心病。
不敢和她作太久的谈话和接触便退了出来站在禾场里发呆，门前那条淙淙的小溪依旧淙淙地流淌，只可惜里面有太多的塑料袋餐具盒，过去清甜甘冽人们在此盥洗衣衫菜蔬但现在无人敢于饮用了。眼光从孤零零的木头门框穿过去，当年的路是从旁边转过来的但现在为方便机动车辆出入填成一条新路而将原来的老路挖成了蓄水池，一丛干枯的茭白在寒风中瑟瑟地讲述着春夏曾经的茂盛盎然。前面的这条路曲折逶迤，当年姐姐的大红花轿就是从这条路上抬进来的，那时候是多么的热闹，鞭炮鸟铳惊天动地，锣鼓唢呐五乐齐鸣，轩昂的都管，嘹亮的礼生，淌汗的厨师，释负的轿夫，美艳的喜娘，嬉戏的孩童，如云的宾客，忙碌的家人。如果那时候有如今的录像录下这百态的喜庆场景，该是何等的珍贵何等的新奇。
六十年弹指一挥间，我漂亮的姐姐为共和国生养了在省、县、区、乡履行公务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四个媳妇居然全是教师。子女们又繁衍出六个孙子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除最小的尚在中学修业外其余全部大学毕业工作在各条战线，已有的孙媳妇居然都是出站的硕士。我为姐夫姐姐骄傲也为他们唏嘘，那时候全靠姐夫吸粉笔灰赚来那点微薄工资养活这一家七口，家境之艰难可想而知。如今老姐姐已是风中之残烛，虽说是膝绕儿孙享尽天伦之乐，但总会有那一息不存之时，一旦撒手而去她也就像一片树叶一样渐入尘寰，子女辈凄楚孙儿辈伤心自不待言，三世之后呢？谁也说不清这片树叶和那片树叶有什么不同。
姐姐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居所，这老宅有其永年吗？门前这条曲折逶迤且凸凹不平的泥土路还会有这么多人走吗？至少我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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