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笔记

　　这条路，无尽，彷徨。我已不记得走了多久。路旁，到处开着传说中的彼岸花。花艳无比，枝杆青翠，却无叶无果。

　　我知道，这，就是黄泉路。但我眷顾着前世的恩怨，恋情，迟迟不舍离去。我的魂魄，徘徊在沈园的小径，我看着墙上他的题词，心生惶惑。

　　我只记得，我叫唐婉。我的男人，是陆游。我们两情相悦，彼此欢喜。却因为他母亲的威严分开。在那个母凭子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礼教压制下，我既没能为他添得一儿半女，也不能用一味的恭顺替代我的才情，更不能以女红替代笔墨纸砚。所以只得在婆婆兀立，绝情的呵斥下，凄然离去。

　　一纸修书。执手相看泪眼。从此天涯无寄。

　　是十年后沈园的重逢，眼眸交错的瞬间，我看见了他的悲哀与眼底的深情。尽管我们不说一句话，只匆匆的一回眸，也能让我想起过去的种种。从此恹恹地悲戚，一缕香魂，黯然游弋在黄泉路与沈园的花径间。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他，可是想说，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可事至如今，我又如何能罢？

　　看着他的题词，我，形容枯槁，迅速枯萎。锦衣玉食，人生燕窝，均已换不回我的光鲜。赵士程的叹息也换不回我漂浮的脚步。我，郁郁寡欢，很快怏怏而卒。又因放不下他临去时多情的一瞥，而不肯独自去奈何桥上喝下那一碗孟婆汤。

　　我终于又看见他了。他老了，颜面沧衰，发须发白，腰背也躬了。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他就是当年的陆游。他的眼里，有着跟我一样的眷顾与不舍。

　　旧年的沈园，照旧的一弘清池，几径残荷，缕缕垂柳。他，形单影孤，遗世而独立。满目间，是那样的荒凉与萧瑟。

　　五十年前的墨迹，刻在班驳的墙上，却并未消退。我看见他用他干枯的手抚摸它们，那是我在他当年留下的《钗头凤》旁填的词：

　　世情恶，人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看见他眼里，涌出苍老的泪。他一定已是明白了，当年那个叫唐婉的女人，内心的煎熬与苦楚，明白了她的离去经年，苍天易逝。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他苍老的手渐渐垂下，躯肢也渐渐疲软。在他弥留的间隙，他的脑间滑过当年那个叫唐婉的女人的惊鸿倩影。他，终于脱离了人世的苦海。终于可以不眷恋红尘的种种了。

　　你来了！我轻轻地。向这个苍老的男人伸出我等待已久的双掌。

　　唐婉，你可好？他的声音，苍凉而歉疚。是我让你，久等了！

　　我们，终于什么都不说。相携走过那条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奈何桥头，传说中的孟婆，似乎，也等我们已久。你们，来了！她递给我们的孟婆汤，只有别人十分之一那么多的量。我跟陆游相视，笑了。将那一小口忘情汤含于舌下。再吐于桥的那一端。

　　于是爱情，就这么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