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个人，她叫嫣然。认识她在一个夜晚，我们约在五羊新城见面。那是一个花园，旧的，在广州，房子是旧的好，因为在建造时留下很多空地，种草养花植树，房子和植物相得益彰。当然，令我开心的是，这样的房子总是疏于防守。门很大，铁栅栏，敞开着，里面树影重重，乃至不知道哪里有保安守着。她下了楼，我们在花园里并肩行走。花园很大，绿竹一动不动。经过一个蘑菇亭，我们想停下来，可里面有两个人。我们继续沿着碎石路往前走，走到秋千边，坐下来，我想看清楚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光线暗淡，只能看出她身材并不臃肿，头发齐肩，喜欢俯视我。我们聊了一些什么，都言不由衷，孤男寡女，说着谎话，越说越远，远到沉默，我受不了无边夜色的挤压，就告辞。走出来，穿过一个种满榕树的巷子，转一个弯，灯光亮起来，的士车像抛锚的小船趴在树下，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昏昏欲睡。我回头看了看，那些房子睡得迷迷糊糊，气若游丝。上了车，我却在想，嫣然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五羊新城是广州最有名的地方之一，从广州大道中折进去，还可以看到路上一座假的城门。往里走，有一座城雕，就是五只各具形态的山羊。我开始以为四只，细看，发现一只小的，凑齐五只。五只什么羊？敢肯定的是，它们不是现在艺术家创作的羊。但谁也不能否定，艺术家创作的羊，未必就不是当初的五只羊。羊，五只，其它的，就猜吧。过一个小桥，路边的建筑，跟广州其它地方大同小异，灰色的墙，花花绿绿的门面，来来往往的人，浓浓的商业味道，令大家索然无味却又不能放弃。对五羊新城，我是敬而远之的。这种远，完全是距离上的远。从我在白云的住所到五羊新城，要转车。我不喜欢转车，我讨厌路上的转辗转折腾。所以，每次经过广州大道中，看到那座假城门，在心里我都会默默地举起手，向这座城门敬礼。因为，这是广州让我感到神秘的地方之一。现在，有了一个朋友嫣然在这里，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有了些许温暖。出门在外，漂泊途中，能有一个朋友，无形中就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勇气。
嫣然卖水。广州街头有很多水店，卖各种瓶装水。我以为嫣然也做这行当，不由得对她多了一种敬意。一个小女子，带着孩子，来自他乡，无亲无故，能在这里做生意，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创举。这里创业的人很多，就像潮水，起的落的，多了，熟视无睹。而嫣然是一个女人，在我的朋友圈中绝无仅有。这让我好奇。有一次虞泳带女朋友到珠江边散步，要叫上我做电灯泡，我还是去了。虞泳是我同床而眠的哥们，好不容易在艺术学院泡到一个音乐女生，我能不去撑场面？走到天字码头，沿江而下，江面越来越黑，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我想起了嫣然。我走在前面，边走边给她打电话，大家都闲得无聊，于是商定，去五羊新城喝酒。我问虞泳，这个刚拿到律师资格证的小伙子马上说好。他跟女朋友在后面默默走路，六神无主，我正好递过去话题。
我们到了长城酒店对面，在河边上找了一家川菜馆，点了菜，嫣然才到。嫣然是一个平常女人，除了身材匀称，没有其它亮点，甚至皮肤还有点黑。一问，是山东的。山东地方日照时间长，女孩子少细皮嫩肉。既然是山东的，肯定能喝几杯。虞泳的小女友是湖南的，看我一眼还脸红，需要锻炼。我点了一瓶泰山特曲，给小女孩点了一瓶珠江纯生。还没有上菜，我们就开始喝起了认识酒。几杯酒下喉，我就脸红，一脸红，说话就没了分寸。酒的妙处也就在此，只要喝了酒，说什么话都是酒话。而且，我还有一个良好习惯，喝酒说的话，酒后统统记不起来。我经常加以运用，很多朋友都把我的酒话当耳边风。可是，嫣然不知道，我忽略了这一点。事后，我问虞泳，虞泳也记不起了，这是我的真朋友，好的坏的都不听，只相信自己。
自那分开以后，我们还见过几次面。有一次到了她家楼下，她指给我看，那一层是她家，那一个窗是她的卧室，隔壁是她儿子的卧室。那房子刷着黄漆，日晒雨淋，有些斑驳。我看着她的小眼睛，很灵活，也很失望。我要求到她家去坐坐，她没有拒绝，只是说她对面的门总是开着，一对老头老太坐在门边看着，认识她丈夫。我有些默然，好像一下子我们变陌生了。一个女邻居带回一个陌生男人，对面的人肯定用拿贼的眼光来看。我打了一个机灵，在院子里跟她分了手。从巷子里缓缓走出来，看着两边的灰色又冷清的建筑，就像看着城市的历史，冷冷的，绞着血肉。走到寺右新马路，走出那些老建筑，才长舒一口气，也不打车了，走到公交车站，坐下来，坐了好一会，才坐车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想起了嫣然。打她电话，号码已成空号。走到五羊新城，心里又犯嘀咕，不是怕他守门的邻居，如果敲开门，见到他的丈夫，我怎么开口？我也想过其他方法，比如寄快递，比如在大门口死等，比如，其实，一个也用不上。朋友，朋字两个月。一个酒肉朋友解释：朋友两个月都不用一下，已不是朋友了。数数手指头，七年没联系了，在三年一大变的广州，嫣然变成了什么模样呢？我变成了什么样？我们有彼此的生活，交集的刹那就缘分已尽。五羊新城在变化，路上走的，可还是当年的人？我兀自站在车来车往的城门下，这五羊新城成了嫣然的五羊新城，到处都是让我伤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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