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岁，高中毕业在远方小姨家度过的唯一个假期。
这是一座南方的小镇，夏天有些湿热，院子外一株高大的香椿树依旧郁郁葱葱。雨后是最好的。微凉的风，伴着淡淡的清香，滴着水珠的绿叶，低飞盘旋的蜻蜓，这一切都让他心情格外的好。
她是邻居的女孩。继母对她不好。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荒僻的池塘畔，苜蓿花洒满红砖残垣。天边已堆满夕阳，淡金的余晖渡遍了池塘的水，又从芦苇罅隙间丝丝缕缕透过。她穿着一条脏脏的白色连衣裙，脸上有红肿的手指印，满脸泪水却神情漠然。他蹲在她的面前，说，你喜欢小狗吗？他把刚捡到的一只白色小狗放在她的怀中。
他说，你看小狗可爱吗？
她含泪点点头
那你笑一笑，我就把它送给你。
他给了她一段快乐温暖的时光。带她去钓鱼，捉蝴蝶，看着她的笑容烂漫无邪。
她生日的那天，他带她去逛夜市，送给她一枚红色的蝴蝶发夹。他说，你要相信自己，有一天，你也会象一只蝴蝶一样，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一个月半后，他动身回北方的家。在喧嚣的火车站台上，她抱着小狗不肯离开。他把头探到车窗外向她挥手。她踮着脚，认真地问，如果我长大，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火车已经开动。他微笑着哄她高兴，他说，可以。然后火车驶出了南方的小站，她留着眼泪孤单地跟着火车奔跑，终于追不上。那一年，她是岁。
从开始上大学一直到毕业，上班，他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南方的小镇。她始终坚持写信给他。从小学生的稚嫩字体开始。一笔一划地告诉他，她和小狗的生活。他从来不回信，只在新年的时候，寄给她好看的明信片。上面写着祝想念和小雨健康快乐。想念是小狗的名字，小雨是她的名字。
几年后，小狗生病死去了，她写信跟他说，想念已经离开我了，但是我的希望还在。也许我不能够像蝴蝶一样自由的飞翔，但是我一定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初中毕业的假期，她告诉他她要去北京找他。他们整整五年没有相见。
火车站的广场上人潮涌动，从人群中挤出一个女孩，雪白的连衣裙，清澈黝黑的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头发上那个红色的蝴蝶发卡，那是曾经他送给她的。
他笑着跑过去唤她，小雨。
他带她坐人力车逛胡同，去什刹海看荷花，到颐和园划船，到簋街吃小吃，带她去西单买漂亮的衣服，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这个远方的小妹妹。他看到一个亮闪闪的银色的发卡很好看，要买下送她，她摇摇头。
不喜欢吗？他问
不，她轻声说，有这只红色的蝴蝶就足够了。
最后一站，他们去了故宫。在幽暗的城墙下，她问他，高中毕业如果考不到北京上大学，我就来这里工作，到时候，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他一愣，看着她执着的眼神，不忍她失望，他点点头，说，可以。
在北京过了一个星期后，她准备回南方继续高中学业。临行前，她送他了一个蝴蝶标本，她说，这只蝴蝶，是在我们初次相见的池塘边捉到的，那个池塘已经整修了，特别好看，有机会回来看看。
他微笑着点点头，目送她进了检票口。
她依然写信给他，一封又一封。而他，也依然只在新年的时候，寄美丽的卡片给她。
高中的最后一年，她忽然和他断了联系。所有寄出的信件都因查无此人而被退回，新年也没有再收到他的卡片。
她慌了神，高考也因几分之差，没有考到北京的大学。她放弃了其它学校就读的机会，只身来到了北京。她不敢再耽误时间，因为太久了，她怕他等不起。
只有高中学历的她在北京找工作很不容易，她做过服务员，推销员，售货员，住着潮湿到被子能拧出水来的廉价地下室。在休息的时候走遍大街小巷去找寻他的身影。她却从来不觉得苦，因为她是有希望的，她坚信，他一定在这个城市，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也许是上天对她的怜悯，他们相遇了，她是超市的收银员，他来结账。那一刻，她旁若无人的哭了，这些年来，她从未哭过，因为他说过，你笑着的样子，很好看。
他请她一起吃晚餐，对她说抱歉，那一年，他事业进入了低谷，辞了职，也搬了家，他们也就断了联系，第二年，寄过卡片给她，但她已来了北京，收不到了。他接着说，那一年，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幸好有他的未婚妻，那时他们还只是同学关系，她却不离不弃的在他身边，伴他走过最黑暗的岁月。
这时，她才留意到，他的身边，有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低着头，轻声说道，今年，我二十岁了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是啊，时间好快，小雨都二十岁了，该找个男朋友照顾你了。
她默默的咽下后半句话，我可以嫁给你，和你在一起了。
吃晚饭结账时，他悄悄的问她，你喜不喜欢我的未婚妻？她说，你的未婚妻美丽优雅，是个好女孩。然后，在皎洁的月光下，她就微笑着看着他。
一年后，他忽然要离开北京，去圆年青时的梦想，去大西北支教。他说，青春短暂，要活有意义。
她去送他，又是离别的站台，她轻声的询问，如果你离婚了，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他一愣，摸摸她的头笑道，小雨还是那个傻丫头。
她说，我会在北京等你。但不嫁人。
又是几年光阴，他回来了。
她依然穿一袭简朴的白裙，但看过去苍白而清瘦。她说，你终于回来了。她淡淡地微笑。可是我生病了。
他陪着她，让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有阳光的日子，把她带到病房的阳台上去晒太阳。她说，如果我病好了，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她的心里依然有希望。他别过脸去，忍着眼泪回答她，可以。
拖了半年左右，她的病已经不可治。那天早上，她突然显得似乎好转。拿出了她走到哪都随身带着的木头盒子。里面有他从她岁开始寄给她的卡片。每年一张，已经年。她一张张地抚摸着已经发黄的卡片，和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这是她成长岁月里所有的温暖和希望。
终于她累了。叫他把红色的蝴蝶发夹别到她的头发上。她问他，如果还有来生，我可不可以嫁你。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可以。
曾经他用一条白色的小狗来交换她的笑容。然后她用了一生的等待来交换他无法实现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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