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河口，有一片巨大的冲积扇。冲积扇上，有一块长满菖蒲的沙渚。秋天的黄昏，沙渚上常常停留着一团淡紫蓝色的暮霭。
那一片暮霭比妖娆的菖蒲更加窈窕，更加袅娜，更加飘逸，比秋日高远的天空更宁静，也更透明。天空常常有来路不明的浮尘，也有莫名其妙的流云，可是，白马河口的暮霭，透明得只有清风。于是，那片暮霭仿佛一个透明而幽远的隧道的口，从这隧道的口里望进去，就能看到幽深得终成经典的秋天。
隧道的最幽深处，每天的黄昏时候，阳光比开始变色的柿子树叶更早地零落。恰逢其时，柿子树的叶子已经由墨绿变成酡红，也可看作是变成了酩酊大醉的胭脂色，或者是温暖敦厚的朱磦色。柿子树的枝干乌黑乌黑的，好像在灶膛里烧焦了的柿子烧焦了的柿子剥去焦黑的外皮后，是乳白且浅黄的果肉，烧过的柿子不再发涩，香甜如饴，甘爽似乳柿树的叶开始变成酡红的时候，河滩上的菖蒲还是翠绿翠绿的，转黄的柿子仿佛硕大的星子，悬浮在酡红的云彩之中。当然是金色的星子。那些星子照亮了白马河的暮霭，蓝紫色的暮霭竟像纱灯一样亮了，真像小伊束发的紫色丝带。在畅行不止的秋风中天真而拘谨地飘着，飘着的丝带也如摇动的手，小心翼翼地作别白马河一日之中最后一缕夕阳。
其实，小伊没有到过白马河。
小伊从白马河人的手里买过采自白马河畔的菖蒲和艾，她曾经把菖蒲和艾亲手插在她家的门楣上，那一天是端阳节，她给自己和所有她爱着的人送上了一个关于平安关于幸福的祝福。
很快又到了中秋节。
有人告诉小伊，白马河的菖蒲和艾是远近闻名的，因为白马河的名声才远近闻名。白马河的水很清澈，很纯净，也很温存。除了菖蒲和艾，白马河的百草和树木同样茂盛，同样青翠。在白马河丰茂的水草之间，居住着几只白鹳，那些白鹳飞起来的样子是很优雅的。白马河滩上的卵石是白色的，无论看上去还是踩上去，都像海边的贝壳。白马河畔的柿子熟透以后确实值得一食。白马河的黄昏或者更晚一些时候，通常有四邻八乡最清爽、最酣畅的晚风，与白马河水一样清澈一样纯净，也一样温存。白马河边有几个村子，古旧的瓦屋和新式的楼房大都掩映在乌黑乌黑的柿子树里面，柿子树的叶子变成酡红的时候，红的楼顶，白的墙，灰的瓦，乌黑的树干，酡红的叶子，翠绿的修竹，攒聚在一起很好看。顺着白马河朔流而上，走得更远一些，还有古老的山寨，山寨里居住着氐族人，他们有古老的咂杆子酒，去那里做客的人酒足饭饱回到自己的家，才开始醉得昏天黑地。再往里面走，有氐族人在唱池哥昼⑴，在跳傩面舞。氐人在喜庆的日子里燃放的三眼铳响声很大，响声也很好听，能把人的肚皮震得像风箱的皮膜那样猛烈抖动，能撩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能惹得人真想如发情的青鹿那样一个追着一个在野树林里飞奔
你想去吗？
小伊不回答，她把双手平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背上，笑了。她这一笑，连问她的人都忘记了自己刚才所问到底为何。小伊的笑容像如茵的菖蒲那样青翠，像点燃的艾叶那样有芬芳的味，像熟透的柿子清爽甜润，像酡红的柿树叶又热烈又文静，像白马河的水那么清澈那么纯净那么温存，也那么欢畅，那样，把初凉的秋风烘烤得暖洋洋的。
所有的探问都没有答案。
自此，没有尽头的日子都被压在了一个俊俏的下巴下面，所有的日子都被畅流的水一样温存的笑容贴上了标签，连同整个世界，都被封存了起来。
白马河的水依然欢畅地流淌着。每天，完成了狂热之舞表演的太阳谢幕以后，暮霭总是淡淡的蓝紫色，蓝紫色的暮霭总是透明的，仿佛一条透明的隧道的口，从那里面看进去，如期而至的秋风和仪态万方的草木忘乎所以地狂吻着。
过了秋天，经冬复历春。
夏天，突然传来消息，小伊像候鸟一样飞到远处去了，探问过她的人便四顾心茫然，像一只离群的大雁那样忧心忡忡，他排遣内心烦忧的办法竟然是想去白马河，一个人去。准备停当以后，踏上未经精心筹划的旅途。下车的时候才发现，他并没有来到白马河，而是穿越了秦岭，来到了八百里秦川。
小伊像候鸟一样飞走了。小伊出行的旅途上，串接着许多个繁华的大都市，那些大都市都被时尚烘烤得滚烫滚烫的，滚烫的城市令夏天小巫见大巫。三秦大地更加酷热，心境苍凉的人却感觉不出，只是听别人说过，想看最苍凉的月亮，最好去关中平原。就这样来了，虽然最初的愿望是想去白马河。
幽思如梦。月色的确很经典，褒姒看过，貂蝉看过，杨玉环看过想象的飞梭总在这里停下，缱绻的心里，早就编织出一个清纯冷艳的人。清纯冷艳的人好像刚刚长大成人，就像候鸟一样飞走了。这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情，但这个结局怎么说也不应该出现在夏天，更不希望这个结局在岁月的长路上留下这么一大片始料未及的空白，却出现了，也留下了，没有人指点迷津该用什么将空白填满。于是，古老而浪漫的秦川仿佛突如其来的来世，自己刚刚超生，很想自己也是一只候鸟，该远走时就远走，该回还时就回还。却不是，还是原先那个样子。
其实自己明明知道，岁月何曾有过空白，曾经认为的空白原来只是太在意那一片片空白何以竟成了空白。
梁园虽好不可久留，月色再好也不是故乡天上的。想来想去，还是让心先行一步回到白马河口。
已经是梦一样的白马河。
沙渚不见了，原先有沙渚的河口，现在停泊着一只巨大的掏沙船。也许由于已经掏尽了沉沙，只剩下一堆又一堆白花花的卵石，在峻厉的阳光下狰狞地笑着，仿佛把血肉完全交给过往，只剩下一具黑色幽默意味的骷髅。也许由于没有了沙子，暂时失业的沙船好像也很失落，在一大潭浑浊之水找不到出路的大坑里垂头丧气地蹲着。
蓝紫色的暮霭还在，只是顺着河谷退到了河谷的里面去了。仍然可见远处葱茏的菖蒲。至于高大的柿子树，正在泛黄的柿子，酡红的柿树叶，这些都需要近前去才能看得更清楚。不过，站在曾经站立过的白马河口，仍然能看清柿树的枝干是乌黑乌黑的。暮霭还是透明的，却涣散了，布满整个河谷，再也找不到那个洞察季节的隧道口。菖蒲依然青翠，但在不久以后，它们一定会发黄、衰败，并且不可抗拒地俯下身子，融入过往的流里，但有更加强劲的风吹来，定会刹然作响，飘摇如发，招摇如手，向季节告别，就像探问过爱情的人无法逃离白马河那样韵致的禁锢一样，与小伊的生活关联最多的环境是城市，小伊同样很难从中逃脱。恋山恋水的人生和钟情繁华和热闹的人生就是这样的背道而驰，总这样很遗憾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延伸，爱，总这样无可奈何地错过。小伊如风，探问过小伊的人像暮霭，独自站立在白马河口的样子，真像一棵落寞的老槐树。
远游和畅想果然可以疗治心灵之伤。
最后一群紫燕飞走之前，贸然远行的人从远方归来，如迁徙的候鸟一样的小伊也从远方归来。这一次的相聚是在秋天最繁华的时候，却是又一个秋天或者另外一个秋天。与秋天有关的所有角色都粉墨登场。仿佛命中注定，再一次对面的时候，那些惋惜已经陌生，像久别的夕阳那样陌生，也是由青涩到成熟的那种陌生。这一回，小伊像一个熟透的柿子那样满脸泛着红晕，原来她天生就是属于秋天的，秋天让她的青春变得成熟变得健康也变得鲜活灵动，与小伊的笑容拥挤在一起的东西，仿佛全都弹指即破，仿佛全都吹气即没。
今年，到白马河去了吗？
谢天谢地，小伊还记得白马河。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小伊想好了，她想去白马河。
没有。
回答很肯定，很简单，也很平静。
接下来自然要说明原因。可是，后面的话却是那样的令人悔恨、令人伤感，是那样的令人难以启齿：沙渚没有了，被掏沙船弄成了乱石滩；白鹳没有了，谁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白马河水在新开的河道里左冲右突艰难曲折地流淌着；蓝紫色的暮霭还有，不过，已经不再是神秘的洞口，也不再透明；据说，不久以后白马河畔将有一座水电站，暂时不迁移的村子还在，看上去比先前更近，也更凌乱，夜色降临的时候，七零八落的亮光总让人想起山一程，水一程，夜深千帐灯。河面上的吊桥被拆掉了，新修的拱桥上面成天有车辆通行，但也只是暂时的通行无阻。柿子树还在，树干依然是乌黑乌黑的，现在，柿子应该熟了吧。
小伊不再说话，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下巴放在手背上，笑着，笑得很干涩，仿佛尚未成熟就掉落在地上的柿子。
就这样，曾经宁静氤氲的白马河口停在了记忆里，也飘荡在想象里。那几只不知去向的白鹳后来就成了所有感伤的源泉。关于白马河，自此行程无望，无望的行程很快变成新的感伤。
好在，秋天正是最繁华的时候，不无缺憾的美意还可以用其他更多的快乐来弥补，比如再讲一个幽默的故事，比如就一个微不足道的话题故意争论到面红耳赤甚至翻脸，比如大岭梁可听的林涛，比如更远的天池的碧波和火红的连香树与碧绿的三角枫，比如马场草甸的夕阳，比如高楼山的人工林地的毛毛细雨和牛乳一般的浓雾，比如
比如明年还有的秋天。
仿佛再也不会停泊下来的的繁华的秋天里的每一天，仿佛咒语一样总能按时唤醒初恋的夕阳，它们都很好看，因为它们让灵魂沉醉才让人伤感，因为它们让人伤感它们才好看。缺失的，或者还在当下，或者一定在明天。缺失了，仅仅只是缺失了，并没有完全断绝，凡是美好的东西，总如压在俊俏下巴底下的心灵秘密，总如贴在宁静柔美脸庞上的快乐标签，感伤的时候翻出来看一看，快乐还是快乐，幸福还是幸福，终究不是永久的伤感。
绾结了白马河一样的感伤之后，最繁华的秋天应该接着晴朗起来了吧。
①池哥昼，氐族人举行祭神、驱鬼仪式时演唱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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