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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在黄州的日常与超越

文/仇媛媛


这是得自然之气的几间居所——西畔有暗泉鸣响,北山之下横着一条小溪,向南眺望亭子山丘,一如陶渊明当日秀丽的曾城。


这是得人气文风的几间屋舍,八百个日子,有一位旷世文豪寓居于此,写下了震古烁今的二赋一词,因了人的不朽,屋也不朽。


这就是东坡雪堂,公元1082年初春落成。

 


这里原是一片废弃的营地,颓垣蓬蒿,荆棘瓦砾,因苏轼家大口巨,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便为他向州里请得了这五十亩荒地,从此苏子躬耕垄亩,并筑舍定居。


堂成之日,适逢大雪纷飞,苏子悦此,在堂壁上绘满雪花,自书“东坡雪堂”为匾,并作《雪堂记》以记之。


有了居室,还要为自己张罗一个美的环境,这方面苏子像他崇拜的陶渊明一样,毫不含糊,他们都是美的设计师。堂前自然是要植柳的,柳是屋的丝绦翠幔,柳又如同一个柔情的女子,你进进出出,她依依迎送。


陶渊明在门前植了五棵柳,苏子没说几棵,大概植了一排吧,他在离开黄州留别雪堂的一首词中这样写道:“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看来他对这些柳是寄寓了深情的,他说:“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身。”这里柳就是渊明,对着柳,自己仿佛做回了五柳先生。


雪堂前还植了数株红梅,梅是东坡的至爱,他写了数首梅花诗,其中《红梅三首》是在黄州任上写的。其一为: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前两句含蓄表达了自己不愿趋时的情感,三、四句暗喻作者有时不免从俗,但高洁本性不变。据说雪堂前有株红梅,后来生长了五百年,如今的雪堂前依然是梅花疏影,虽不是东坡亲植,但花似乎保留着对人的记忆。


东坡爱红梅,还有个原因,那就是朝云爱梅花。此时的朝云婷婷袅袅十七八,刚刚做了东坡的侍妾。这首诗中的“桃杏色”“雪霜姿”“春态”“玉肌”,又何尝不是在写一个妙龄女子?


朝云不喜化妆,却美得出色。东坡曾让她向少游乞词,少游作《南歌子》赠之,云:“蔼蔼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把朝云比作巫山女神。


朝云死后,东坡在朝云祠前植梅花一株,悼词《西江月》中有这样两句:“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玉骨”“冰肌”既写梅,也写朝云。这么看来,东坡将居室取名为雪堂,是有用意的,雪是为梅而降的。


东坡还有个至爱,就是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东坡的居所始终是罩着竹影的,“林断山明竹隐墙”,“好竹不难栽,但恐鞭横逸”,“家有十亩竹,无时客扣门”。东坡植竹一定要成片成林,竹林是否寄寓着一种追慕?


竹既是东坡的生活物资,又是东坡的精神慰安。据说雪堂的西侧有户姓古的人家,栽有大片巨竹,夏日的午后,苏子喜欢到竹林下乘凉,他应该听到了那远年的玄谈,他自己也一定加入到了其间。


回来时他取些巨竹的笋壳给家人做鞋衬,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现实,享受这生的平淡与乐趣。冬月里,有回他蓦然间见到那竹间斜出的梅枝,他又欣悦不已。咏诗道:“乞与徐熙新画样,竹间璀璨出斜枝。”徐熙是五代画家,擅画花草。这眼前的景致是赠给徐熙的新画样吧,东坡就是这般被物景迷醉。


雪堂的西边还栽了几棵橘树,是东坡有次跟朋友游赏途经何氏小圃时,向人乞得的。大概橘树又让他找到了一种内参,屈子当年吟诵的调子一定又响在耳边了吧。


雪堂的附近还有个池塘,这是东坡带领全家开凿的,既为了蓄水日用,也为了在塘中造一处风景。有一天雨后,岸边的柳枝上蝉声乱鸣,池塘边的青草披离纵横,池塘里“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此刻的东坡正仗藜徐步欣赏呢。



雪堂的周围一定还栽植了其他的花草树木,有些是解决物质需求,而有些是解决精神需求的。我们的文化中山水花草向来有“比德”的传统,它们有着较为确定的伦理道德的含义,文人的栽植与喜爱是来找寻他们与花草在情感上的相互对应关系,来构建或唤起情感上的同形相似。


在这里,竹、梅、橘、柳等物,实际上是一个个情感符号,是东坡的精神偎依,在东坡眼中它们不仅是有生命的,更是有精神持守的,不仅悦目也悦神,是可以对话倾诉的,是诗人的知交。


每每伫立它们身边,他那颗惊魂甫定的心,感到的是一份踏实;有恨无人省的心,得到的是一种理解。在这里欣赏景物的感受与伦理情感交相融合。


这么美的环境,苏子一定是逍遥自在的吧,可他又不是完全闲适诗意的,他首先面临的是一家二十多口的生存问题,这是个大问题。


他不得不像农人一样带领全家垦辟废垒,直至筋力殆尽,于是释耒而叹,可一想到来岁的收入,又忘了眼前的劳苦。东坡的心情永远朝着快乐的方向。


试看一看他日常的劳作。


先要除去这满眼的蓬蒿,捡走这满地的瓦砾,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眼下天又干旱,土地不膏,很难指望有什么收成。


好在荒田终于被整治得有了点眉目。低洼处种稻子,坡地上种麦豆,东园里种枣栗,南坡上种桑果。好像吟诗作文,东坡拟好了格局。这一天家僮来报,说烧枯草时,发现了一个暗井,想想也对,这里曾是一个军营。东坡自然高兴,瓢饮总算能解决了。


农人的命运总是悬在天上,这一年干旱异常,连泉水都枯竭了,浮萍也黏在了塘底。南山的云总算有情,终于下了一犁铧深的雨。雨水泫然,循着故渠而来,知道东坡盼望的心。


先是无奈的劳作之苦,转而东坡收获到了土地赠给他的充实与乐趣。且听他的乐道:清明种稻,初夏分秧,中夏垂缕,秋来穗重,新舂入甑,玉粒照筐。东坡已分明是个经验老农,他像读着自己喜爱的文字一样,读着庄稼生长收获的全过程。吃自己种的粮食感觉自然也不一样,这是食官仓吃不到的滋味。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这是雪堂中的另一种快乐,研究美食的快乐。东坡喜欢吃的一道菜是芹芽烩春鸠,他还有一套煮肉煮鱼的妙法,他还自制羹汤,自制馅饼。


有客人来访,他便自己下厨,在雪堂中一起欢会畅饮。这是东坡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其他被贬之人很少对自制美食有这么大的兴趣,他们要么寄情山水,要么转向著述,而东坡还转向了有滋有味的日子。


东坡在精神上是超旷的,能超越现世的不幸,而且还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渴望,但是他并不超越在对生活的心灰意冷中,也不超越在与世隔绝的自我封闭中,他是超越在“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豁达安然中,超越在“睡起莞尔成独笑”的会意与顿悟中。


因为精神上的超越,所以生活才会快乐地进行,进行在躬耕的辛劳与充实中,进行在美食的自制与享受中。


东坡是喜好交游的,这也是他快乐人生的一种体现,他说“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就是说他要避开的是世道的险恶,而非人事的美好。他总是能做好情感上的归位,哪些情绪放到诗中,哪些情绪放到生活里,哪些情绪抛向云外,他是能将它们分开的。


而通常我们是看得破,忍不过,自我开脱一遇到现实便宣告失败,那临时被驱走的愁云又立刻附身。东坡能将不该在生活中扫兴的阴霾移之山巅,要下雨就下在别处,而不能淋湿生活,所以他的雪堂经常是充满欢笑的。


雪堂里常来的是他的民间朋友,有邻居好友郭药师、庞郎中、农夫古先生、马梦得等等,都常来串门。这方面东坡跟渊明一样,他们都有很多的乡下朋友。“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渊明是这样,东坡也是这样。


东坡曾说过这样的话:“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正是这种个性上的弹性,使东坡跟老农也能亲密无间。他跟朋友游赏时,路过尚氏、何氏、韩氏的竹园,总要进前赏览,或于竹阴下饮酒,或于花圃间听琴,或醉卧小板阁上。他就是这么快乐无碍,与人无猜。


经常来雪堂的还有一个人,他是东坡的同乡陈慥,就是被东坡称为“方山子”的那个人。方山子“世有勋阀”,“家在洛阳,园宅壮丽”,可他“皆弃之不取,独来穷山中”。


这是个异人,与疏狂异趣的东坡,自有精神上的暗合。此时陈慥隐居在岐亭,与东坡相距百里。五年间东坡访岐亭三次,陈慥来黄州七次,每次都游赏赋文,二人互寻精神上的共振。


这个陈慥很惧内,东坡曾作过一首诗戏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指陈慥夫人)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可见二人的亲密无拘,“河东狮吼”的典故也就这么传下来了。


还有黄州知州徐君猷兄弟,武昌的朱寿昌太守和潘酒监等人,他们都是东坡的好友,他们的造访解决了东坡智识上的寂寞。人的寂寞是多方面的,情感上的、思想上的,等等。


惠施之于庄子就是思想智识上的朋友,惠施死了庄子有失掉对手的寂寞。对于黄州的东坡,最大的问题不是吃饭睡觉,而是精神上的孤独,这是一个旷世之才,必然面临的问题,而在黄州,这个问题尤为突出。


好在东坡走到哪,都有精神上的追随者,虽然这些人,在智识上都未必是东坡的对手,但对于尚为戴罪之身、与渔樵杂处的东坡,能与他们进行情智上的碰撞,已经是难有的奢侈了。


精神上还有一块只能交给某些人,谈禅悟道这是某些人之间的事。这时候禅宗已成了东坡的精神寄宿,他需要这个空间来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人生,也需要这个空间进行神思上的畅游。


那个与东坡故事很多的僧人佛印,这时就住在庐山,他常来黄州。那次催生了《赤壁赋》的赤壁之游,就有佛印,好像还有东坡的弟子黄庭坚,他们来这里也是为了畅游精神的天空,他们想从东坡那儿获得能量。


这期间还有一个大师参寥子也常来黄州,还留住了一年,这对彼此来说是怎样的精神盛宴啊。


在与僧人的交往中,东坡由儒学独撑精神的局面被改变了,原先的宋儒排斥佛老,因为它们格格不入,东坡却为它们找到了平安无事的相处原则,它们不仅可以平安相处,甚至还可以相互补益,相辅而行。


他曾在一篇文字中写道:“宰官行世间法,沙门(佛教)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原来世间法(儒)与出世间法(佛)是相通的。


黄州的东坡完成的是一次超越,他作《雪堂记》已表达了这种超越的志意,“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


身经乌台诗案这一场大难,他悟到自己的祸患在于信口,他将居所命名为雪堂,是取雪之意——“雪为静”,“静则得,动则失”,而帮他完成超越的是佛老思想的介入。


东坡以前是主儒的,遭此劫难后,也未能忘儒,他在雪堂中解注《论语》《易经》就是明证,而禅宗和老庄为他释去了精神上的缚枷,让他获得了心灵的自由。虽然他是戴罪之身,但在庄子里,在山水中,他实现了精神的逍遥游。


虽然他不可能出家,但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或具有一种超脱的心境,就是成佛。一道道“悟”的天光把他的心照得澄明透彻。


于是他最终进入“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的禅悟的最高境界,难能可贵的是,他把这一境界实现在日常的耕作和游赏中,而不是对人世的逃避中。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说苏东坡有很沉重的“人生空寞感”,“他退隐的心绪,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对社会的退避”,“是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


或许这是东坡诗文中流露出的心绪,可他把这种心绪给了诗文,给予日常生活的却一直是疏狂意趣、风清月朗和快乐平和。


现实中的东坡,没那么空寞。


来自【兰亭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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