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象棋中的“无间道”

 

文/行之

 

象棋，大千万象，世事如棋。作为我们中国祖先传承下来的最伟大智慧成果之一，它上可以作为国际竞技，下可以作为民间娱乐；高可以作为艺术修养，低可以作为游戏消遣。入得了的专家法眼，进得了万家厅堂。几块钱就能买的了道具，两个人对坐即刻可以化身项羽刘邦。老少皆宜，容的下尔虞我诈，经得起狼烟血光。入局惊天动地，尸横遍野，出局云淡风轻，不伤和气。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工作，可谓常下有益，多下无害。也正是因为象棋这些不失高雅，而又极度亲民的特点，使得具有广泛普及性，单论街头，不论是在那座城市，几乎都可以看见街边围坐一团团的下棋者。有的是老友间大呼小叫，图个热闹，有的是陌生人较量，重在切磋。还有一些，那就是以下棋为赚钱目的的江湖棋士，他们往往出现在喧闹的街头，人流密集的火车站，摆开的多是江湖残局，以棋者的好奇心和好胜心作为诱饵，使各种手段从而赚取钱财。

 

我真正初识街头象棋是于一条老街中，这老街中经常是人流如织，鱼龙混杂。一天我上街溜达，见街边围了一群人，挤进去一看，是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摆棋局，局为残局，一个红衣小伙正在解局。听周边人说，这棋局是最低一百元才可入局，上不封顶，赢了得双倍，输了全赔。当时我想此类江湖棋局我听说不少，也知道其中厉害，大多棋局纵你技艺再高也不过能勉强和局，于是只是打算旁观而已。看来了一会儿，不禁觉得妇女所摆棋局也并不高深，所破也只是时间问题。而那个红衣小伙棋路下得明显不对，很快就输了。待棋局重摆，这时候又有一个灰衣小伙在一边猛然丢出300元，却很熟稔的应局，只见攻势如风，如行云流水，不过几个回合便赢了此局。妇女当即付出了600元赌金，当下众人唏嘘不已。此局一出，我便觉得这棋局和一般棋局似乎不同，并不算难，完全有赢的可能。再观了观棋路，确实也不如古谱玄妙，无非几个暗藏的陷阱，识破便可。

 

一局棋破解后，妇女又瞬间摆出另一残局，熟练之极，想必早已烂熟于心。此局一出，我初看觉得颇为简单，但是唯恐当中藏有玄机，多思忖了一会儿。而这时候又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黄衣大哥掏出钱包扔出200元，似是很有信心。可是他落子却太过急躁，棋路很乱，在举棋之间几欲错走，幸得众人指点才回转。而走到关键时刻他便又犹豫不决，我看此局一炮前车必取将军中路，敌方后炮打车尚不过是幌子，我随即大喊：“用车将军！将军！”随后众人也应起来“将军！将军！”此黄衣哥似乎是受到鼓舞，一车“啪”的一声敲在中路上，再轮转几个回合，妇女弃子认输，赔出双倍赌金。黄衣哥喜笑颜开。而我这时候看黄衣大哥棋力很是一般，不禁想：我自觉棋艺比他还是要强些，他尚且都能赢，我要是出手岂不是……

 

妇女输罢，似乎有些慌神，众人催促她再摆一局。于是她又手忙脚乱间又摆了一局，众人笑她：“输了棋，莫慌莫慌。”妇女显得有些紧张，显出一些怯懦来。我一看棋局，见此局与我之前下过的残局极其相似，四兵围将，两炮后带车，依旧是入局方持红子，对方黑子是一步即可绝杀。棋理无非是最普通的讲究要步步将军，直至将死对方。这局我看并不复杂，尚想一试，而这时候上局已赢的灰衣小伙又猛然丢出500元，顿时豪气顿生，起步就是挺兵逼宫，我一看大失所望，知其必输。果不其然，不过几个回合下来便无力回天。500块顷刻间羊入虎口。妇女棋局重摆，这时候旁边议论纷纷，讨论这局之变数。不过一会儿，这小伙又来破此局，又是挺兵逼宫，最后落败。然后妇女作势说此局难解，还是换一局的好，我终于按耐不住，扔出一百，起后炮将军，果不其然她当即取炮，我再平一炮将军，欲通达车路，却不料他的车已经潜入下路，左折破将，反倒倒打一耙，而此时她双卒成二鬼拍门局势，一举绝杀。我虽然下一步必成绝杀，却到底是晚了一步。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太过轻率，未曾构想全面，旁边一老者在我耳旁道：“你用炮将军，不该急躁运下一步，再等一步，先应他的车就没事了。”我才想到，此局虽然看似简单，实是利用攻者野心连将的心态设套。一般来说攻者须一攻到底，而这局却是当中须缓一步，否则攻势便会溃散。我顿时有些懊恼。

 

此局一败，我深叹大意。而接下来妇女又换棋局。接下来的棋局依旧是看似简单，可终究是上过一次当，我细细琢磨才发现当中暗藏转机，阴阳互换，胜败只在一瞬之间。这时候有一长发小伙凝神注视，丢入300元入局，结果付水东流，而输后众人又总结经验鼓舞他再战一盘，定能取胜。而他又投入300元作战，奈何棋路在最后发生逆转，回天乏力。而此时之前赢了又输的灰衣小伙又耐不住，挥开500又战。然众人起劲，想看一究竟。不料几个回合之下，灰衣小伙又败，那妇女甚是得意。这时候长发小伙子和这灰衣小伙站拢在一块，灰衣小伙子提议和长发小伙子合资再战一局，一举翻盘。灰衣小伙说愿出200元让长发小伙子再凑300元来合作一局。长发小伙子答应了，两人绷紧神经，堵在棋局前小心翼翼，此时他二人和我等众人都以为此回吸取教训必能取胜。

 

不料到了最后将赢的时候妇女与二人谈笑，灰衣小伙手一抖，一步将军错走，导致妇女三卒的联合追杀，最后遗憾落败。这局尚不过是一步之差，本可胜，无奈灰衣小伙心理素质不强，到嘴的鸭子飞了。那妇女见势要换棋局，灰衣小伙有些恼怒，不答应，约长发小伙子联合再战，说定不会重蹈覆辙。而长发小伙子也想翻盘，却说：“可惜身上已经没有现金了。”灰衣小伙则说：“我借你300好了，待会你取了还我！”长发小伙子又起了斗志，说：“好！”两人顺着之前的棋路再战，到了上局下错之处便纠正过来，但却不料妇女还有其变招，竟弃卒引得敌车沉底，红方棋路忽变，妇女的三卒却变幻莫测，竟又一举夺帅。两小伙顿时黯然失色，颓然离场，灰衣小伙对长发小伙子说：“你还欠我300块钱。”长发小伙子叹息，说：“去银行取了还你吧。”然后两人就沮丧离场了。

 

就在此时，之前告诫我的老者有如神兵，突然而至，掏出500元，举棋便下，棋路却超出我是预料，几个回合才看出老者棋路是不欲急取九宫，而是先化解对方的攻势，几个复杂的拆解后，才开始取敌方将军。这显然有悖于江湖棋局的模式。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妇女所摆的江湖棋局实则是改进后的，做的不是加法，反而是减法，也就是说改的更简单，但是下棋的人却往往以为自己只有一次的机会可以完全制敌，需要快节奏，是没有喘息的机会的。而恰好这妇女的棋局就是要放慢节奏才能取胜。老者破棋之快，显然已在观看数局之后酝酿良久才出手，不愧是老姜弥辣。那妇女输罢，讪笑道：“还是老师傅厉害。”无奈掏出1000元给了老者。那老者赢了，随然离场，站在一旁抽烟。

 

妇女棋局再摆，摆出一局非常明朗的棋。红方不过一车一兵而已，黑方九宫不过一个老将，在河界的这头几个卒子排兵布阵，看似雄壮，实则无用，仔细一看这棋也不过是最为简单的白脸将杀而已，无论对方怎么应变都能利用“对面笑”或卒车错的手段获胜。一旁一穿黑衣的小伙对我说：“这局必胜啊，你我一人出100块玩玩？你来走。”我见着黑衣小伙之前一直在旁津津乐道，几欲出手，这一次倒是爽快，我也来了兴趣，说：“行！”我们一人凑了100元，入局厮杀。我起步便偏卒叫杀，料妇女必偏移左路。而想不到妇女不慌不忙，却当头送出一个卒子顶在我的前头。这一招大出我所料，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吃卒继续叫杀，心想无碍。那妇女将军静静偏右。我举棋欲将构成白脸将杀，却发现刚才妇女弃卒一举着实精妙，引得我的车右将无路，正好逢着另一个卒子。此步一缓，她则一步取胜。我大叹：“又中计了！”

 

输过两局之后我身上已无余钱再战，也彻底消了战意。但是此时黑衣小伙的战意却浓了起来，连续入局厮杀。这黑衣小伙棋艺显然也不精，厮杀间叫嚣漫天，面红耳赤，最后都是匆匆落败。但那黑衣小伙却越战越勇，掏出钱包里的所有钞票大有破釜沉舟之气概。而此时之前离去的灰衣小伙和长发小伙子又回到人圈里来，大概是取了钱归来，还想翻本。黑衣小伙越杀越勇，连连败退，但是却给众人试出了破棋之道，似乎赢棋之路步步逼近。而这时候之前的黄衣大哥却不知又出哪里杀出来，参与进了战斗，叫杀冲天。此时，棋战气氛推至白热化，终于，灰衣小伙和长发小伙终于耐不住想翻盘的心思，也投入进了战局。

 

妇女顿时来了精神，眼睛雪亮，只见几个人钞票纷飞，轮番上阵，好不热闹，旁人也是看得津津有味，七嘴八舌的支招。而棋局似乎越来越玄妙，几个人便站成一块讨论起来。我反正作为看客，也与他们商讨起来。期间，黑衣小伙几番邀我合资入局，我说身上已经没有钱，不必再战，他则几番说借钱与我，此时我渐觉得势头诡异，就婉约拒绝了。而战况越来越激烈，步入到了高潮，那妇女却频繁咳嗽起来，咳到厉害之时便离场片刻到路旁抚胸顺气。几个人便借着她离开的空荡借机实体演示棋路走向，等那妇女回来之后又摆回棋型。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路过的青年，仅是瞥了一眼便冷笑而去，走了三两步，忽然听黄衣哥大吼了一声：“1000块！”那青年顿步而回，似是想看一看。不过黄衣哥最终还是落败了。那青年又是一声冷笑，走开了。

 

一局接一局，灰衣小伙和长发小伙子渐渐成了主角，两人厮杀了一阵，灰衣小伙钱似乎已用尽，而长发小伙子尚余千元左右，灰衣小伙怂恿他说：“全都赌了，肯定翻本，全都赢回来！”这时候气氛已经有些热烈膨胀，像是一群人喝酒喝到了兴头上。众人起哄，纷纷鼓噪，长发小伙子似乎已经慌乱，好像众意难违，就狠下心扔出了200元，谁知那妇女不满地说：“最低300，不然不下！”众人再次撺掇长发小伙：“要下就多下一些，一举翻盘，就不信赢不了她！”长发小伙似是进退两难，但最终还是丢出300元，继续入局。可惜战况越来越差，长发小伙子的钱依旧打了水漂。当下气氛诡异，那长发小伙显然有些昏了头，在一片叫喧声里似骑虎难下，又机械化地下了几局，几局下来，我见他的钱包彻底空了。

 

这一阵高潮迭起的厮杀下来，几个人均是伤亡惨重。而众人也似乎消了士气，妇女看这势头，立马收起残局，大声道：“看你们都输了这么多钱，我送出一局棋好了，算是回谢吧。”说罢，妇女摆出一局看似毫无悬念之棋，我一看这棋想来妇女应该是故意要输棋一把，以放出诱饵，重新激起众人的求胜希望。只见入局连输的黑衣小伙一看，愤然丢出1000元，说：“来！”妇女瞬间将1000元捏在手中，然后黑衣小伙则开始运棋。这时候妇女的咳嗽又起，离场片刻。等回来的时候，黑衣小伙已经步步逼紧，眼看不消片刻便要将妇女的将军逼入死角。一看，这局棋竟然毫无悬念和变招可言，随意一个稍通棋理的人都能赢。黑衣小伙一举占优，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众人说：“你赢了，赢了1000块。”黑衣小伙子才如梦方醒，想朝妇女要赌金。

 

谁知，这妇女竟突然一把抚乱了棋子，猛烈咳嗽了起来，然后一边咳嗽一边跑开，片刻就转进了老街的一条小巷子，不见了踪影。众人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妇女是开逃了！这黑衣小伙等妇女跑开后听大家一说，才猛然清醒过来，追了出去。而这时候两个晃晃悠悠的城管正巧赶了过来，一边收拾棋摊，一边取笑众人：“你们还想赢得她的钱？”收拾完了，又幸灾乐祸的笑了几阵，便扬长而去了。

 

棋局一散，人也都散开了。灰衣小伙和黄衣哥都不见了踪影。旁边的店面前，有人开始谈论这个局起来。我才想到妇女最后一局之前离开片刻必定是约好了城管过来收场。老街之内少见城管，偏那时出来，无非是帮妇女收拾摊子罢了。城管取笑众人受骗，实则也是骗者同盟，必是受了好处。想必那妇女逃跑之前早已找好了路线，老街之中巷衢网错，宛如迷宫，谁能追得上？而那追出去的黑衣小伙到底是属于追，还是属于逃？

 

众人相继离开，有人说：“几个小伙子中必定有一两个是托儿。”我忽而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许多人物和环节都愈发清晰了起来。想来一群人中，既然要骗钱，也必是有人是真的输了钱。我自己受骗毋庸置疑，而其余众人究竟是谁是真输谁是假输一时虽难以彻底理清，不过我猜想那老者应该是这局“大棋”骗者之外的唯一赢家。而那个冷笑离去的青年，应该是见过类似的场面，所以极其不屑。而长发小伙必定是真输了。我见那作为最大输家的长发小伙呆呆伫立了原地，眼睛空茫地看着妇女离去的方位，虽然平静，但却显得无比失落。旁人问他：“输之多少？”他只是颓然不动，双眼凝滞，说：“好几千。”

 

又过了会儿，这条街又恢复原来的面貌，没有了棋局，没有了围观者。而那个长发的小伙子久久没有离去，还是呆然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似是在回忆自己那些钱是怎样前后落入了他人的口袋。我越想越明了，不禁长笑起来，对那长发小伙说：“我们都输了。”他似乎醒悟过来，缓了缓眼神，朝我微微啄了头。

 

说完，我离开了老街，离开了这场棋局。路上一直觉得自己可笑，这世事如棋，大局不识，就算参透小局，又能怎么样？我执着的棋子无非是纸上的一堆木头，而布棋局的人，是以街道为棋盘，人为棋子，我参不透这局大棋，是怎么也赢不了他们的。象棋中的尔虞我诈虽多，但终究走不出一竖九横十直线构成的方格子，但是社会中的尔虞我诈，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说起来，人一旦入局，在某些自负心理和外界气氛的催化下，是很容易丧失理智，“头脑发热”的。这或许就是人们经常说的“当局者迷”。进了小局，本就容易迷困，进了大局，就更是难以自持。想必那些输钱的人也多是杀红了眼，一时迷乱了心智，让布局者有机可乘，有利可图吧。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街头棋局中受骗的经历。此后我专门“研究”过此类棋局，但是再也未入这等棋局。我知道，这类象棋中的“无间道”其实不是“棋道”，而是骗术。这些局中局，实则不是对我们棋艺的考验，而是对我们心智的挑战，我们不入这些骗局，便就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