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酒、善饮，却不酗酒。他从不到酒店里去喝酒，从我记事起，总是每天叫我抱着玻璃洋瓶，到新弄口沈大块头的酒店里“吊”一斤绿豆烧。这斤绿豆烧，他分五次吃光，也就是说，每次喝二两。
父亲是银匠，开着一爿夫妻店。每天早晨，父亲拎着一藤篮银首饰，出住宅门，经元吉弄，到弄口东侧租来的店面房里，卸下排门板，开开玻璃宝笼门上的小锁，将扁手镯、绞丝手镯、空心锁、锁片、项圈、脚镯、收惊镯等，一串一串挂上；将一盒一盒生肖戒指、嵌宝戒指、各式耳环陈列妥贴，锁好宝笼，便坐在柜台里侧的高凳上，开始喝酒。这时，若骑塘桥的大娘舅来“出市”，父亲就说：“洪年哥，吃点酒再讲。”于是，大娘舅就坐在柜台外侧的长条凳上，与父亲对酌。
“哇——啊——哇——啊——”，叫卖点心的哑吧子在店门口站住，与父亲打招呼，父亲就买两块塔饼糕，作为郎舅俩的下酒菜和早点。
吃好早酒，父亲点着那支足有三尺多长的湘妃竹老烟管，一边吧搭吧搭吞云吐雾，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有“主客”（家乡生意人对顾客的尊称）进店堂，父亲马上放下烟管，打开宝笼内侧的玻璃门，拿出顾客需要的银饰品来让他挑选。
街上“落市”大约七点光景。这时，父亲又倒出二两烧酒独酌起来。这是他“做生活”前的“热身”，仍然不用下酒菜，只要一粒水果糖便将二两烧酒送进肚里。
小店里干银匠活，一个人就够了。若要烊银子，母亲就做下手，拉风箱。父亲的手艺是爷爷家传，从“打”镯子、做项圈，到加工錾花锁片和焊接细而密的马鞭链，工艺都很出色。我至今保存着一把他用过的瓷茶壶。茶壶嘴上，他用纹银做了个插得进壶嘴的漏斗形小盖子，小盖子上镶一粒红宝石，用极细的马鞭链将它连着茶壶盖上的小气孔，再将马鞭链系住茶壶把手。这把瓷茶壶，是景德镇瓷器中的精品，杭州开瓷器店的一位亲戚送给他的。
“打”银子用的是一个半尺见方的空心铁镫头，安在两尺高的树墩上，用一个两三磅重的铁榔头，坐着冷锻。榔头起落，银子在铁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哐、哐、哐、哐，与斜对面铁店里师徒三个打铁的叮叮当当声汇成一气，半条街都听得见。
父亲的第三顿酒中饭时吃。第四顿酒是他午睡起来，做了一些拔银丝、锻银条之类重活之后，下酒菜仍然是一粒水果糖或一块香豆腐干。剩下二两，晚餐时瓶子见底。
旧时，烧酒杨梅是民间治腹泻、中暑等常见病的药物。中药店和兼营西药的杂货店里有得卖，便宜得很，但是，用我父亲的话说，“也是要铜钿的”。所以，每年立夏以后，他总叫我将自家那棵比房子还高的老桑树上采来的大“乌嘟”（桑椹），拣最好的给他，用两三斤烧酒，浸在一只大瓶里，摆在银匠店栏干边上那只玻璃壁厨中。不几天，烧酒变成了紫红色，桑椹里也吸足了烧酒。与烧酒杨梅一样，这烧酒“乌嘟”治腹泻和中暑亦很灵验。邻居们若有腹泻，或者中暑的，随时都可以来“讨”几颗“乌嘟”吃吃。我小时候凡中暑、腹泻，都是吃烧酒“乌嘟”吃好的。
父亲喝醉过两次。一次是我七岁时跟着父亲到春霖姑夫家吃年酒，回家摆渡时父亲掉进了河里，水没到头颈里，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拉上岸来，他却说“不冷不冷”。回家抽了两筒旱烟，喝了一碗姜汤，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事也没有。一次是1962年春节我结婚时，我和妻子陪他到镇北魏家门岳父家吃年酒。那次，喝的是烧酒混“杜做酒”，回家途中风一吹，酒劲上来，他一路趔趄。走到黄墩港新庙边，石板路因建抽水机埠而挖断了，成了U字形，得踩着不成形的踏步走下北坡，再爬上南坡。走到北坡边，我刚说：“慢点，我扶着你。”话音未落，父亲就一脚跨了出去，骨碌碌滚到了沟底！我与妻大吃一惊，连忙跳下去。父亲已经站了起来，连说“不痛不痛”，一个劲往北坡上爬。我们说往南，他却说落北，如是多次，才被我与妻子左右挟着，好不容易登上了南坡。俗话说，喝醉了酒的人跌跤，一般是跌不坏的，居然在我父亲身上得到了验证。
大女儿雨虹酒量尚可，是她小时候在斜桥生活时爷爷训练的。那时，父亲已经没钱一次“吊”一斤绿豆烧到家里自得其乐地品了。元吉弄对面铁店的房子，“杭州妈妈”租来开了一爿小酒店。上午与下午，父亲一天去两次，喝的是最便宜的蕃茹烧。每次都抱着未满周岁的宝贝孙女。一落座，将孙女在桌子中间一放，边吃酒边逗她玩，不时用筷子头蘸一滴酒，在孙女的舌尖上碰一下，孙女舐舐，笑嘻嘻地搭着滋味。我回家探亲，“杭州妈妈”总是高兴地对我说：“我店里风水好。几只酒桌上，白囡囡都撒过尿呢。”雨虹儿时长得白，元吉弄里外的老辈都亲热地叫她“白囡囡”。
（2008年2月16日上午 作者：庄月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