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花一笑

旧年放长假，闲时勾勒的一张小画。原作是日本婴儿画画家冈边里嘉的插图，被我简掉了许多笔划，勾出这么一个可喜的“小抿花”出来。每见之，心柔软。

 

少年时读张爱玲在随笔《造人》一文中，这样说小孩子：是什么样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是全文最后一句话，写得这么狠，读得人胆颤。

她写此文时才是二十三岁的年龄，为什么就会有了这样一双魔鬼的眼睛，提前看到了人造人的可悲、可怜，而一句也没说过，造人有可能也是因为爱？

读过太多父母与孩子互爱的故事，可唯一留下记忆的，竟只有爱玲这一篇。

好似一个滚烫的烙铁，冷不丁“咝”一声烫在记忆里，是皮肉烧焦、浓烟冒起的记忆。

 

我自己长大来，也没有长成天真无思那一类人，认定小孩子是某种希望或未来。

与小孩子从不亲近，远远地看，敬畏中带一丝置疑：花这样多的心血，一生的心血，就为了把生命置入这另一个生命之中，消耗殆尽，然后称自己过了完整的一生？

多少人是因孩子的生，变成了自己精神上的死。

多少人是为了免除在世的恐惧，才生下小孩子来一起受罪。

又有多少精巧的算计，指望着这未知的生命，带来财产与永远的不离弃。

 

小孩子哭声揪心，杀人于无形。

听说过那样的故事，一个父亲，因为孩子不能止哭，便将它远远抛到床上去。

我最好的女同学与我一起吃饭时，也曾因听到邻桌的婴儿啼哭不止，咬牙对我说：我想掐死他。

我没有这样极端的情绪，但对这些生来不知何为的生命缺乏感觉，是真的。

但总有什么不经意的时刻，人的感觉会倏忽一变。

 

有次有美国朋友抱着小婴孩来参观画廊。作父亲的，让婴儿趴在手臂上，像挽着一件衣服一般腰间平放着，仔细看作品。

走到我的面前，这新作父亲的人，对我灿烂一笑，将婴孩抱了朝我递过来，让婴儿柔软的嘴巴，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这意料之外的友爱一吻，如柔软的电流，瞬间击穿人的心脏。

那一时刻，知道人的种子，不一定是爱玲所写的仇恨的种子。

反而如多少年以前的佛祖，那一个拈花的微笑，在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