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落着雪。夜,静极了。室内温暖如春。已经离休多年的他,颤颤巍巍地走近棕色的大书橱,吃力地弯下身子,鬼使神差地打开最底下一层抽屉,翻出一本不厚的旧照相簿。从他青年时代的一张相片下面,缓缓抽出一帧早已发黄了的小照。他的一颗苍老的心,立刻充满活力地怦怦跳动起来……他捧起小照,久久地端详,凝视,一张俊秀的脸,梳着两条浓黑辫子的大眼睛少女,冲着他甜甜地微笑着。他雪片般纷纷扬扬的思绪,顷刻幻化为一幕幕昔时情景,清晰地映现在心底的屏幕上……那天,他正在办公室里批阅公文。秘书进屋报告:“部长,楼下一位您从前的女同事要见您。”“从前的女同事?她大概有多大岁数?”“看上去有五十多岁。”
“嗯,请她上来吧。”双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的心倏地像是触电似的,竟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激奋地从丝绒沙发上站起来,趋前两步,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你怎么会来的?你这么多年还好么?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啊,你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只是头发有点白了,唉,我还不是一样,老啦,我们都老喽……”他说话的时候,她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眶里闪出晶莹的泪光。她告诉他,她一直在M城某区医院当医生,早在电视里得知他的“下落”。这次因事路过北京,决定冒昧前来看他。在秘书安排下,他和她在部机关小餐厅里共进晚餐。她说她身体有些不适,只喝了一点汤。饭后,他要亲自送她回旅馆,她不肯。临别时,她久久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过去的事,请你原谅。你多保重。”说罢便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半年后,他接到一封写有“亲收”字样的信。原来是她的小女儿寄来的:伯伯:我妈妈患癌症不幸已于前天病故。半年前她来看您是从医院偷偷跑出去的,当时她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实际上是来同您诀别的。两个月前我陪她再次来京住院,她特意选择一家医院,从病房的窗口可以望见您办公的大楼。住院期间,她每天都要看电视新闻联播节目,目的仅仅是因为有可能在电视里再次见到您。你和我妈妈从前的事,她曾经断断续续给我讲过。她说她一直对您怀有一种深深的歉疚之情,十分感动于您对她的宽宥和理解。她说您今天虽然当了大官,但仍然保持着一颗人世间最宝贵的真诚善良的心。她没有想到您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她,为了寻找她曾经费尽周折……妈妈弥留之际曾多次念叫您从前的名字。临终前她一再嘱咐我她走后不要将她的死讯告诉您。但我想来想去,还是擅自决定给您写这封信……接信后,他马上与她的小女儿通了电话。两天后,他和她一起将她妈妈的骨灰盒从殡仪馆接了出来。
三年后,他去H市参加一个工作会议。他利用会议中间安排代表们参观游览的空隙,以看望老战友为名,只身秘密来到离H市一百多公里她的老家。几天后她的遗骨将要入土安葬。这天夜晚,她的小女儿安排他在妈妈生前睡过的房间里就寝。临睡前,小女儿把覆盖着红绸布的骨灰盒,默默地郑重地从柜子里捧出,哽咽地说了声“妈,伯伯看你来了”,便退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他情不自禁一下子扑在了骨灰盒上!———哦,是一位政府部长扑在了一个普通女医生的骨灰盒上。只因他(她)们年轻时曾经有过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共尝过世上最美好的初恋的琼浆;仅仅是由于当时无法抗拒的特殊原因,她主动离开了他。岁月悠悠,时移世易,然而多少年来,他(她)们一直相互缅怀着,深深地思念着对方……他潸然泪下,久久抚摸着冰凉的骨灰盒。他真想和她同床共眠一个晚上,但是“决不可以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无论对她还是对我自己,都是一种人格上的亵渎”。于是,他端过来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把她安放在床头的椅子上。这一夜,他睡得特别安稳。
夜,万籁俱寂。他从沉思中醒来,走到宽阔的阳台上,推开一扇窗子,几片雪花无声地飘进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感到手心上有点滴惬意的清凉。
啊,多么神奇的雪,如此洁白纯净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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