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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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麦子，在深秋里被播下，在寥廓的天光和匆匆的鸿影里萌青，在凛冽的风和飘飘的雪里沉眠，在毛毛春雨和遍地醒蛰里分蘖、抽叶、拔节，在声声布谷和漫坡艾香里孕穗、抽穗、开花、灌浆，顺着节气的次序，应着风雨的召唤，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一粒隐于野的麦子，就是一个朴素的哲学家。它面朝高天脚攥厚土，俯仰无怍，心如止水。
看着周围忙忙碌碌的蚂蚁、虫子和风，它满是怜悯和同情：岁岁年年，斗转星移，草木枯了又荣，月亮瘦了又盈，山还在，水还在，有什么事情非得急吼吼、毛糙糙地去取去求呢？
可是，这样的念头和想法，突然中止于芒种后某个响晴响晴的正午。日头变成了恋人抑或仇敌的眼睛，炙烈的阳光临空倾下，如喧腾的火焰席卷麦田。
风在田埂上奔跑，麦子突然骚动起来，烦躁不安的情绪麦锈般迅速蔓延，仿佛一个愤懑而胸藏郁结的人，壅滞已久的气血猝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切都不可遏抑地偾张了……
麦子熟了。
麦子熟了，乡野和农人都坠进了无边无际的醉、眩晕和颤栗。这醉、眩晕和颤栗，足以抵消腰肌的酸麻、手掌的血泡、胳膊的划痕和肩头的暴皮。
麦子熟了，山岭满是麦子的气息。孩子的鼻子最敏锐，他们从这气息里捕捉到了肥硕的燕子、憨憨的兔子、柔软的刺猬，或许还有簪着红艳艳小枣的饽饽。
麦子熟了，熟了的麦子让农人欣喜、焦灼又有些揪心。熟了的麦子在地里站一天，农人的心就一天得不到安生。农人在麦田里坚守、劳作，直到星星很亮夜色很深，然后赶在日头醒来之前，又不约而同地回来。
农人手里操着木锨，贴地皮撮起一锨麦，掂在手里，并不急着扬出去，而是腆起脸、微眯着眼，等小风渐渐有了力量，感觉到风头拉着脸上的汗毛儿嗖嗖过去，遂把赤着的脚丫子一抓地，腰一拧，膀子一抖，胳膊带着木锨顺势扬起，麦就被抛向半空，顶着风散成均匀的扇面儿。
风过去了，漫天洋洋洒洒，近前最先落下的是成熟饱满的麦粒，在瓷实的地面上蹦跶、滚动着，跟涨潮的沙滩一样漫出平滑浑圆的弧；紧跟着落下来的，是秕子；飘飘忽忽落得更远一些的，是一如柳絮、雪屑的麦糠壳子。
农人在麦场边立着，屏气凝神，迎着断断续续的风，一锨一锨地抛扬开来，任由金灿灿的麦子在身边起起落落，金灿灿的糠壳在头顶纷纷扬扬，金灿灿的日光扑头盖脸地包揽着整个身影。
该是农妇出场的时候了。她拾起地上一把大扫帚，走近男人扬出的麦子坡丘，俯下身，顺着麦粒和糠秕接合的弧线，嚓啦嚓啦扫掠起来。偌大的竹扫帚在农妇手里倏然变得轻盈而灵巧。
一条条竹枝子伸着长长的细梢儿，跟长了眼睛似的，又像是食蚁兽的舌头，精准地跳过诚实饱满的麦子，却将掺浮其中的秕子和糠皮一点儿不漏地舔出送走。
一阵热热的风卷过麦场，农妇和农夫不约而同地直起身、眯起眼，微醺的视线中，无边无际的麦子还在田野中逆风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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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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