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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消失的书友

  —— 得书记(一)

《甓庵诗录》四卷 (清)李稷勋撰 民国间硃印本 宣纸二册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大统历 明嘉靖四十一年刻本 黄绵纸一册

通鉴释文辨误十二卷 (元)胡三省撰 清嘉庆影刻本 旧绵纸一函二册

 

  这些小文都是我趴在桌上用笔写出来的,因为上下床的不便,我在写这些文章时基本上没有去查资料,全凭记忆写出。写完之后,仅有为数很少的几篇做了进一步的核实。所写的故事全部是真人实事,包括时间、地点、人物、书名等细节。虽为实写,但其中的这些细节我却不能保证自己记得准确无误。文中提到的书友,假若看到我所谈的不准确之处,大可一笑置之。因为我写这些故事的目的,是想以书念友,记述一段书林掌故,以供今后有志于写当代藏书史者所采摭。虽有戏谑之词,也纯属调笑,以期博读者莞尔,绝无有意冒犯他人之心。

  我渐渐觉得,自己把藏书之事看得太过郑重,将其视为名山伟业。诚然,研究书史应当严肃认真,但藏书之事,更令人陶醉的还是那些得书与失书的过程。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欢愉如此之少,若再让严肃认真侵占一大半,则人生之乐所余几何。所以,得书之乐与失书之痛,就像汪峰所唱的那样,“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这首歌名好像叫《北京北京》,我觉得可以把它改名为《古书古书》。

  古书是靠人来流传,藏书史实际上也是藏书家的历史。那么,我的得书记也同样是跟书人交往的点滴记录。卞之琳在诗中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因此,一切全是互为因果。

  这些得书记中,大部分我给提到的人去过电话,征求他们是否愿意让我这么胡写。得到的回答也是多种多样,大多数同意让我随意写即可,有一些则强调要写成正剧,还有些人同意我来写,但要求写成化名,另有几位坚决不同意我把故事写出来,那么那些有趣的往事,也只能继续停留在我的记忆中。

  硃印本《甓庵诗录》

  1996年,天津古籍书店,准备办迎春展销会。按往年惯例,每年的展销会都会拿出一些新货来。这是书友们的重大节日之一。这次我打听到,店方从某藏家手里,收购到一批晚清民国间的精刻本。

  在几年前,此类书还少有人关注,价格要比清代刻本便宜许多,每册的均价在八十元到一百二十元之间,但这几年,北方出现几位藏家,突然间争抢这类书中的稀见品种。藏书圈如果能称为是一个行业的话,那就是典型的池浅王八多,一部书,只要有几个人看得上,价格立马扶摇直上。有人买有人卖,这就是市场;买的比卖的多,这就是牛市。而1996年这个阶段,正处在民国精刻本的涨价初期,从1994年到2004年之间,应该算是民国精刻本的黄金时代。我当然不能免俗,众人争抢的书,那必定是好书,于是,我也跟着起哄。这次展销会开展前的几天,我就跑到店里做义工,帮着店员们将书上架。当然我没有雷锋同志的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其实就是贼来踩点儿,我是想牢记清楚,哪部书放在了哪个位置,待开卖的时候,比较容易顺手牵羊。这么做,也是出于不得已,虽然我是店里的常客,能够捷足捡点小便宜,但这么做也同样树敌,因为大多数书友,都痛恨我的这种不公平。其实这种行为就像挤公交汽车,自己没上来时,除了拼命往上挤,同时心里默念千万别关门,而自己挤上车门的那一刹那,心里的默念立刻翻盘,赶快关门吧!展销会前书店经理告诉我,我不能提前选书,只能到开展的当天购买,并说是总店领导规定的。鉴于我以往的劣迹,我觉得这条规定就是冲我来的。

  我当然不会因为这条规定而束手,急中生智地想出了提前义务劳动的妙招。三天后开展时,门口果然等候着七八十位书友,不少是相熟者,还有一些是从北京专门赶来的。那时网络还处于初创期,这些人哪里得到的消息,真是匪夷所思。买书最怕这种狼多肉少的局面。我在人群中竟然看到了唐海先生,因为他目标太大,如果按照重量排座次,唐海在书友中定能拔得头筹,虽然我觉得自己也算准伟岸,但跟唐海比起来,恐怕至少要乘以三才行。这种场合,我很不希望见到他,因为黄荛圃佞宋而唐海佞民国精刻。但细想一下,心里还算踏实,毕竟自己埋好了地雷,嘿嘿,不见鬼子不拉弦儿。只是,这里的鬼子指的是自己。

  胡思乱想间,猛听到一声大喊:冲啊!众人蜂拥随即挤入店内。冲进之后,书友们面对两大排满满的书架,左顾右盼,就像上唇顶着天,下唇顶着地,完全无从下口,只能站在书架前,盲目而随意地抱下一些书,急速地打开函套,翻到卷首看一眼,觉得不是想要者,就随手插回架上。这种挑书方式效率极低,因为挑不了多少部,其他的书已经到了别人手里。而我的心仪之书,因为位置记得很牢,走到架前有如探囊取物,可谓百发百中,虽然也有几部被他人夺去,但清点战利品所得超过八成。这个成绩,评个优-总说得过去。我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些厚颜,但是对敌斗争总要讲方式方法,敌人潜伏我方,可称之为间谍,但革命同志打入敌人内部,那就叫地下工作者,自然就成了英雄。

  那场展销会,我买了三十多部书,泰半是民国精刻本。待书友们渐渐散去之后,我到前台结账,找来些旧纸箱装书,竟然装了满满六大箱。捆绑之后,请店员们帮我搬到一楼店门口,去电司机请他把车开过来。这时我才看到唐海也站在门口,像专门等我似的。他看我出来,晃动着巨大的身躯,径直走向我,然后低声跟我说,他想看看我买了些什么书。这个要求有点过分,通常而言,只有很闺密的朋友才好意思提出这种无理要求,而我跟唐海最多算个三分熟。我犹豫着还没想好如何婉拒他,他好像也不在乎我脸上的不悦,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还连说了三声,“我只是想看看。”细想之下,自己所买之书,也没有什么违碍品,于是我跟他说,把这些箱子都打开很麻烦,车马上就来了,给你拆一箱看看吧。唐海也不说话,站在箱子前直接拆开了一箱,自顾自地一本本翻看,那姿势,比在店里挑书还要随意。他翻到了这部硃印的《甓庵诗录》,把此书攥在手里,也不再看其他的书,只是把这部书翻来倒去地看了各个细节,像是要发现什么破绽似的。我耐着性子等他翻看。看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真诚地望着我说:“这部书我想要。”太过分了!堪比虎口夺食,简直匪夷所思,我一口回绝。他不以为忤,双手抱紧此书,坚持要拿走。我问他为什么如此,他说函套内册贴着藏书票,而古书有西洋藏书票者不多见,边说边打开函套,指给我看。这张藏书票我倒没有注意到,但即使没注意到,书也不应当归你呀。他看我态度坚决,于是说,他要去找经理,为什么自己就没能挑到这种带藏书票的书。这句话在我听来,具有威胁意味,心里有些生气。但若他真的去找经理,有可能又给店里找来麻烦。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当稳住他。于是,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口气真诚地跟他说,自己也没注意到这藏书票的事情,很可能买下的这些书中还有,等我回去后仔细查看,如果能再找到一部的话,这一部肯定会转让给他。他不太相信地看着我,我冲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他把那部书还给了我。但动作和表情,蛮是依依不舍,就跟他赠送给我一部好书似的。

  在书友中,唐海最要好的朋友就属王洪刚,无论是在各个书市、书店、还是古玩市场,只要你看见其中一位,那么另一位一定在不远之处,那种形影不离的形象,就差手拉着手了。但在拍卖场中,这两人却从不并排坐在一起,而是各分东西地坐在不同角落。底下是兄弟,上阵是对手,因为大家都有想得到的书,如果坐在一起,兄弟间白刃相向,总还是伤和气。好在两个人的藏书重点并不相同,虽然偶有交叉,但重叠的部分很小。唐海的重点,是买自己钟情的民国精刻本,而王洪刚则最看中活字本。有一次,拍卖场中出现了一件重要的漏儿,那就是中国已知最早的叠积字本。叠积字本本来就很是稀少,而此次是第一次出现在拍场中,那本书的外观很不起眼,卖家和拍卖行都没看上眼,所以起拍价标为一百元。我觉得捡漏儿的机会来了,没想到拍场中一直有一个号牌跟我争抢,直举到一万七千元,我才拿到手。回头看一眼这个可恨的人,竟然是王洪刚。他也铁青着脸看另一侧,故意不看我。像王洪刚这种眼力极佳的人,能把拍场上的一切漏儿都填平。不过,这些钱我花得也不冤。后来韩琦先生修订《中国印刷史》,书里用的叠积字本照片就是我的这部书。

  唐海在现场举牌,一般很是隐蔽,他从不把牌高高举起,而是号码冲下地放在膝盖上,猛然向拍卖师出示一下,立即又压了下来,所以现场只能听到拍卖师的报号声,而他人回望时,却完全看不到举牌人是谁。但若拍到白热化的状态,唐海就会一反常态地疯狂起来,他会从座位上突然站起,直接走到拍场的后墙边,用左手扶着墙,右手高举号牌,一点都不再折臂,似乎是想让全场的人看见——就是他在举。那种试看天下谁能敌的气概,绝对给竞争对手以极大的心理打击。有一段时间,孟宪君老师也喜欢民国精刻本,而孟老师的性格,也是那种好书到手不论钱的主儿。他俩有时会在拍场中火拼起来,每当大家看清形势是这两个人在争抢,拍场上其他欲得此书的人,都心甘情愿地罢了手,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俩论剑。

  唐海对书很是痴迷。有那么几年,我自己也同样是疯狂地到处买书,除了北京之外,国内其他地方的古旧书店,也同样家家跑到。而那几年,我每到一处,不是遇到唐海,就是听说唐海刚刚来过。但从店主的语气中,时常能听到他们对唐海的微辞。主要是说,唐海来到店里,只是掐尖儿,必要看店里最好的书,把书拿在手里后,再坚持不懈地跟店家砍价,砍到半价他都不满意,一般都会以三四折的价钱拿走。他的砍价水平至少比我高好几个档次,店方给我打个八折,我就挺高兴,若能以七折拿到手,就高兴得不得了了,而唐海打到五折,他都从来没有满意过。遇到这样的高手,店主能高兴吗?他的密友王洪刚告诉我,他也很烦唐海的这种磨蹭劲儿,为了能够还下价来,唐海会在店里呆上大半天,王兄都忍不住出店去办自己别的事了,等办完事回来找唐海,他竟然还在那里折磨着店主的耐性。王洪刚说唐海原来的身份可能是律师,但后来跟他人合伙,开了电器店,这两项工作,似乎都跟他的软磨硬泡功夫没有太大关联。我觉得,这可能是天生的本领。但王洪刚也承认,唐海是真心爱书,他不像有的人,只是把书当成赚钱的商品。唐海为了一部必得之书,敢跟别人玩命。唐海对新书也很挑剔,有时他为了买一本只是平常读的书,无论此书架子上摆了多少本,他都不看,因为他认为这些书被别人摸过了,不能再要,他一定让店员从仓库里搬出整包的书,自己在那里一本一本地挑选,一定要挑到绝无瑕疵者。

  就是这样一个爱书之人,从2001年左右,突然从书友的视野里消失了。他消失的原因和方向,竟然连他最亲密的战友,王洪刚同志都毫不知情。王兄告诉我,他虽然跟唐海交往多年,但只是常常在一起访书,唐海对于自己的身世等等,从来绝口不提。那些年,手机还不普及,唐海给他留了一个家里的电话,某天王兄有急事找唐海,接电话的人自称是唐海的表妹,说唐海并不在这里,有事情的话,由她代为转告。从此,王兄就再没给他打过电话。他消失后的几年,我遇到王洪刚时,总会向他打听唐海的情况,以至于王兄打趣我说,你不是最烦他追着你要书吗?这倒是真话。那次许愿之后,我一直躲着唐海,还真被他抓住了两次,问起那部书。我说了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搪塞过去,从此就尽量躲着他。但人这个东西,就是有病。对这种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他若真的不见了,我倒有种相遇怕相见,不见又思君的感情。后来再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书友间也就渐渐的没人再提起他。王洪刚跟我说,唐海买书很舍得花钱,但其他方面却很小气,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王兄跟唐海经常一同到琉璃厂等地去访书。那时的交通工具,都是公交车,一次的票价不过是两三毛钱。跟唐海一同乘车,唐每次都抢着要买票,但那几毛钱却始终掏不出来,结果,买票的人基本上都是王兄。跟唐海吃饭,大多也是这样的情形。

  2005年,翰海拍卖公司在京广中心搞预展。我嫌在现场站着看展太累,就让拍卖公司安排了个房间,把要看的拍品拿到自己坐的桌子前,慢慢地翻看。两位工作人员帮着我拿进拿出,在我看书的过程中,工作人员会坐在对面的桌子上等候。然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我的余光感觉到对面那个工作人员,一直在不错眼地盯着我,我觉得有些异样,抬眼看此人,虽不认识,但好像不是刚才的工作人员,于是问他有什么问题?此人迟疑了一下,小声地说,你不认识我了?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肯定他不是工作人员。因为那些工作人员,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学生,而此人看上去应当在四十岁开外。他看我不说话,又小声地说:“我是唐海呀!”闻此言,让我一震。他的说话音量虽小,但字字清晰,我肯定没听错,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把“唐海”两个字跟眼前的这个人重合在一起。唐海是书友中,公认的第一胖,而眼前的这位,形体却长得很是苗条,尤其唐海那充满着目录版本学智慧的肥头,跟眼前的这位标准瓜子脸,反差太大了。我仔细端详着他,依稀从眉眼间辨出一些熟知的特征,如果他真是唐海,那也彻底脱了相。我猛然想起,前几年几位书友曾跟我提到,唐海是因为阿芙蓉之好而出了问题,难道这个脱了相的人,就是染上癖好之后的唐海?我觉得用这种传闻直接问他,太过不礼貌,至少有对友人污蔑之嫌。于是我用试探的口气问他,你真是书友唐海?他眼睛明亮地朝我点了点头。为了证明自言不虚,他告诉我,近两年一直看我在报纸上写的一些文章,还跟我说,某篇文章中的某一件事我说错了。

  那天具体还跟唐海聊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还是没能忍住好奇心,问他为什么变得这么瘦。他的回答是:“是呀,我瘦下来了,好多人都认不出来了。”大概他跟我聊了二十多分钟,就礼貌地站起身,向我告辞,并且说耽误我看书的时间了,表示歉意。他的这种礼貌,跟以前的不可一世,反差也很大,我在他身上,没能再看到特有的执于一端的劲头。等他离开后,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忘记了问他,你怎么消失了,现在还玩不玩书了?但觉得这个问话不对,因为他刚才说过,他还在读跟书有关的文章,那也就说明,他的心,还没有离开书圈。突然间,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我在这个封闭的房间里,应该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呢?我又想起王洪刚的那句话,相识十几年,对唐海究竟是做什么的,完全不了解。这样想下去,竟然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背部有了丝丝凉意。

  自那次见面,到今天又过了近十年。这十年中,再没有听到过唐海的任何音讯。不知道他过得怎样,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喜欢书,我真盼望着他能重新回到书圈里来。如果他愿意回来,我真想把那部他钟情的硃印本《甓庵诗录》白送给他,只是不知道从怎样的渠道,能让唐海知道我的这个心愿。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大统历

  约2009年,德宝在首都图书馆办古籍拍卖会。我在看预展时,德宝公司的古籍部经理王建亭跟我说:“陈总刚收到一部明嘉靖的大统历,我记得您对这类书感兴趣,您可找陈总谈谈,把它买下来。”我问他多少钱,王兄告诉我,收购价是八千元。这个价格低于当时的行市。那个时候,明代大统历的均价,在一万两千到一万五千元之间。我跟陈东认识这么多年,就凭这点交情,我感觉他能以行市价卖给我。

  我跟王兄正在说话间,陈东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马上说,正想找你,刚听说您收了一本明嘉靖的大统历,把它让给我吧。陈东犹豫了一下说,确实刚收到了一本,但对方要价挺高,是两万块钱。陈东的这个说法,让站在旁边的王建亭脸上显现出尴尬之色。我当然不能点破此事,这就等于把王兄卖了,只好跟陈东说,那太贵了,我不要了。说完之后,我就接着去看其他的拍品。当时,还是略微有些不高兴,但事后冷静下来,也觉得没什么不可理解。从生意角度而言,报出一个高于行市的价格,意味着对方不想出手。陈东虽然做古籍生意,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是一个骨子里爱书的人。他刚收到了一部稀见之书,在手里还没有捂热,就转归别人,从情感上的确难以接受。

  当天晚上,我又接到了王建亭兄的电话。他说今天的事,很抱歉,是他事先没有跟陈总沟通好,就贸然把收购价告诉我,为这么件小事让我不高兴,他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告诉他,的确无妨,陈东做得其实没什么不对。但王兄接着跟我说,陈总让他再问问我,还想不想要这本书,可以便宜两千块,以一万八转给我。这句话又让我来了气,我想占便宜没错,你陈东想挣钱也没错,但这种态度让我受不了。其实我生气的是,自己自作多情。于是,让王兄转告陈东,此书无论多少钱,我都不会要。

  几个月后,陈东给我来电话,说德宝公司再过半年,就是成立五周年的日子,他想就此事,跟我商量一下细节。我这个人有时的确小肚鸡肠,大统历的事已经过了几个月,虽然情绪已经平复,但依然无法淡忘释怀。但我还没有小气到为了这么一本书,连交情都不讲了。于是,接到电话后,我按约来到了德宝公司。陈东跟我说,他想搞一个纪念专场,从征集的拍品中,精选出了十二种善本,然后分别请了十二位书友和专家,每人给一部书写一篇文章。他认为我喜好收藏批校本,就把潘伯鹰所批《桐城吴先生评选瀛奎律髓》让我来写。我说没问题,肯定按时交搞。接着,他又从书橱内拿出一个楠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正是那本嘉靖大统历。他说上次的事很抱歉,是自己记错了收购价,本想原价转给我,没想到引起了误会,让我不开心。而这次写文章,稿酬不给了,就把这本大统历送给我,算是抵了。我立即把这书推了回去,说自己不干这种巧取豪夺的勾当,一篇千字文,抵不了两万块,以我的这个烂文章,能值两千就不错了。他还是推让。于是我跟他说,你要再这样,我就不写了。陈东看我态度坚决,于是把书又收了回去。一出门,我就后悔,特别痛恨自己的这种虚伪:其实自己特别想要,就为个面子,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有那么两年,陈东因为在嘉德拍下了一部书,而惹出了一段烦心事。起因是2008年底,嘉德四季拍卖会上,拍了一部《通鉴释文辨误》十二卷。此书二册在图录中版本项标为“明刻本”,估价为两万五千到三万五千元。从纸张上看,确实是早期刻本,并且卷首钤有藏印多枚,而刊刻的字体,也是典型的赵体字。这让许多书友认定这是一部原刻本。但每个人都不愿说破这一层,盼望着别人没能发现这个大漏儿,而专等自己去捡。当时,我对此书也不能认定,究竟是什么版本,也觉得这可能是个便宜。拍卖会上的书,最大的问题是不能把它带回家去,跟其他的版本进行比较;同时,又不便带上自己的书,去拍卖公司或者预展现场,进行核对,那样就会引起别人的关注,即使核对出来是个漏儿,那捡漏儿的可能性,也就变成了泡影。此书的行格,跟北大所藏的原刻本明弘治二年修补本,完全相同。所以我觉得,此书即使是明补版本,也是部元刻明修。那价格也不仅仅是这两三万块。因此,在拍卖会上,也想将其拿下。可能是捡漏儿心理的驱使,拍场的竞争程度远超我所料,最终以二十一万元被他人买去。

  几个月后,嘉德的王雁南总经理叫我去谈事。我赶到会议室时,里面除了王总,还有拓晓堂先生及嘉德公司的法律顾问等几个。这等严肃阵势,搞得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天条。拓兄拿出了那部《通鉴释文辨误》,说,今天想把大家叫到一起,给这部书的版本下个定论。听到这句话,我才松了口气,原来跟我没什么关联。王总说,此书最终是陈东拍得。因为他跟古籍四季拍的经理李东溟很熟,所以,在办理号牌时就没有收他的保证金。拍完过了一段,陈东让人到公司来取书。当然没有付款,陈东解释说是帮别人代拍的。对方要看一下书,再付款。这种不付款而取走拍品的做法,对嘉德而言很少遇到。但陈东来电话说,他给此事做担保,两天内肯定付款。于是就取走了书。但过了两天后,陈东让德宝公司的出纳,把这部书又送了回来,说买家不要此书了,理由是这部书不是元刻本。李东溟多次催陈东付款,他都找各种理由拒付。因为这件事,李跟陈闹翻了。但嘉德公司的律师认为,拍卖图录上既然标明了是明刻本,并没有说这是元刻本,那拒付的理由就不能成立。因此,今天开会需要商议一下,究竟应当怎样处理这件事。因为嘉德公司准备走法律程序,请各位商议一下,从法律角度而言,嘉德公司的做法有什么瑕疵。

  看来事情闹大了。我跟陈东怎么也算是书友,而另一边,我又是嘉德公司的顾问。我希望自己能在朋友和职责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于是,细细地翻看此书。其实这个翻书的过程,是希望自己能够想出什么妙招来。爱书之人,因为买书之事而成为被告,此前还真没听说过。但翻着翻着,我就看出了这部书的问题:此书肯定不是元刻本,连明刻本也不是,而是清嘉庆年间的影刻本!这个发现先让我自己一惊:幸亏没拍到手,否则传到坊间,亏钱事小,丢人事大。我渐渐地有了解开此结的办法。我把自己的这个发现,指给拓晓堂先生看。他看后,承认了我的判断。于是我说,如果陈东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就可以以此来指出,图录中标注的错误。我也知道,从文物法的角度来说,拍卖会举办前,已经给了买家充分的查看拍品的时间,买家应当对自己的竞买行为负责。因为文物法没有规定,拍卖公司要负责拍品的真劣。但这只是法律条文的解释方法。关键问题是,陈东也是开拍卖公司的。他同样能够深知,这个条款里面的漏洞在哪里。更何况,即使起诉后能够胜了官司,为这么一笔小钱而搞得动静这么大,恐怕有损嘉德公司为国内第一大艺术品拍卖公司的声誉。拓晓堂兄也赞成我的建议,不愿意把事情搞得动静太大。但他同时说,恐怕李东溟咽不下这口气。我问东溟兄今天为什么没有来参会,王兄说因为他是当事人,所以让他回避。听了我跟拓兄的建议,王总说既然确认了这是清代刻本,那么显然这个成交价有些贵了。但事已至此,请大家看看应当如何收场。于是,我再一步进言曰,自己将分头做李东溟和陈东的工作,不要再让双方如此的意气用事。拓兄称,回头他也去说服李东溟,让李找货主去解释清楚,让货主能够理解,版本差异之大。

  当天下午,我给陈东打了个电话,把开会的情形给他做了一个基本的细述,同时也跟他说,再这样坚持下去,若真走了法律程序,这场官司他将必败。陈东也承认这一点,但他仍然强调这部书是帮别人所买,如果是自己买的,当然就认了。我说,你这样跟我解释当然没问题,但在法庭上,你的这个说法能够得到认可吗?闻我所言,陈东不再辩解。我没有跟陈东说自己看出来这部书其实是清刻本的问题,防备他听到这个说法后,心理反差太大,又气焰高涨起来。他希望我去劝劝李东溟,我说一定尽力。之后我又给李东溟打了个电话,李听到此事后,果真很生气。他说,这本来是陈东的错,但他不但不认错,还让公司的人到嘉德来大闹,使得自己很是狼狈,于是就跟他针尖对麦芒。我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地和稀泥。总之,经过一番说词,总算让李的气也渐渐消了下来。

  我猜测,陈东那天要把那本大统历送给我,有可能跟以上的这件事有关系。后来的一件事,证实了我的猜测。有一天,我在嘉德看书时,陈东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一本书让我帮忙看看。我告诉他,自己在嘉德。陈说这事有点急,一会儿让公司的人给我送来看一眼。不到一小时,德宝的出纳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嘉德的楼下。我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上次的事,就是她跟嘉德的工作人员吵了起来,所以她不愿意再到嘉德公司去露面。我来到了大堂,那位出纳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楠木匣,我一看又是那部大统历。她说陈总其实是想把这部书送给我,让她送过来一定要我留下。这次我的拒绝比上次坚决了许多。我的心理是,如果此时接受了这部赠物,就等于接受了我帮他平事儿的酬劳,这种感觉让我不爽。于是我跟出纳说,你必须拿回去,我会给陈总打电话解释清楚,不会让你为难。说完我转身上了楼。

  一小时后,我在嘉德看完书,来到地下车库,驾车离去。开到地面出口时,猛然看到那位出纳,从路边一下冲到了我的车前。我一脚把车踩死,她的这个危险动作,吓出我一身冷汗。放下车窗玻璃,正想质问她,她转身来到车侧,把那个木匣往车窗里一扔,转身跑到马路对面去了。我马上去电陈东,拨通了几次他都不接听。由此看来,出纳的这种举措,也有可能是他的主意。因为陈东常到嘉德来,他清楚地库的出口在哪里。于是乎,我也只能笑纳了这部曲折得来之书。

  此后不久,就到了德宝拍卖的日子。我在预展现场见到了德宝内务主管宫学军,她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陈总让她给我的稿费。我说不是已经给过我一本书了吗?小宫说不知此事。于是我拒绝接受这个稿费。正跟小宫说话间,陈东从旁边走了过来。我看到他,冲着他嚷道:“陈东,别来这套行吗?”他不回答我,笑着拱拱手,走进了房间。当天晚上,有书友给我来电话说,陈东去世了,这个消息让我好半天缓不过神来。之后心里特别的难受。这个难受不仅仅是书圈中又少了一位重要人物,更难受的是,在其生前,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如此的粗鲁。这几年来,我时不时会想起他,每想到他都又回忆起自己说的那句话,这让我有着揪心的难受。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天堂里,已经原谅了我的无礼。但我知道自己,每当看到这部书,都会忍不住想念他。■

 

录入编辑:王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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