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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沈从文书缘

《边城》1934年初版本封面及前环衬上沈从文的题签

 

  读《买书记历》(中华书局即将出版)中三十八位爱书人的买书回忆,我的感受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津津有味,倍感亲切。津津有味,是因为他们记述的买书经历虽然有长有短,各个不同,但中文外文,古籍今籍,娓娓道来,均精彩纷呈,引人入胜;倍感亲切,是因为他们之中竟有十九位,也就是正好二分之一,是我认识或者熟识的,新老书友搜集珍藏了那么多有趣有意思的书,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也算是出入新旧书店和徜徉新旧书摊多年的人了,也有过在上海或北京天蒙蒙亮就赶早市淘旧书的记录,足迹还远至东京、大阪、柏林、汉堡、伦敦、剑桥、波士顿、洛杉矶和新加坡,在那些名城买过旧书或新书,自以为经历不可谓不丰富,收获也多多少少有一些,只是近年来因不上网而坐失购书良机无数,与书中各位爱书人相比,真是自愧不如,羡慕不已。因此,当编者不弃,要我为本书写几句话时,我踌躇再三,不知写些什么好。

  思来想去,也来写一写我的沈从文书缘吧,虽然远比不上陈晓维兄的《寻沈记》丰富和生动。

  记得是1980年或1981年的事。我只要不上课,往往上午泡图书馆,下午逛旧书店。当时上海旧书店只有“上海书店”一家,那天我踏进福州路上海书店内部书刊门市部,倪墨炎先生已先我而至。倪先生以收藏新文学书刊著名,也很会写文章,我们早已是熟人,常在旧书店中见面。自然,我只是大学青年助教,他的“级别”远比我高。内部书刊门市部有两个陈列室,他都可自由进出,我却只能进外面的一个,而“好书”往往都在我进不去的里面那个陈列室,我为此一直引为恨事,但也无可奈何。

  那天他从拎包中取出一书对营业员说:“买重了,换一本。”营业员认识这位常客,一口应允。我在旁偷眼一看,原来是沈从文的《边城》单行本,机不可失,当即说:“老倪不要了,我买吧。”营业员倒也爽快:“可以!”于是我购得了《边城》1934年10月上海生活书店初版本,四十八开平装,付泉零点六元正。

  出得店门,走在熙熙攘攘的福州路上,心情大好,边走边翻书,竟还有更大的惊喜。我发现此书前环衬左下角有如下毛笔字:

  家延兄存 从文 廿三年十月三十日

  沈从文1930年代的签名本啊,且是此书出版当月送出的,实在难得,我几乎欣喜若狂,真是一个美好无比的黄昏!

  这是我获得的第二本现代著名作家签名本,第一本是巴金的《忆》。后来遇到倪先生,闲聊之余,我忍不住问:“你不知道这本《边城》是签名本?”他答曰:“我怎么不知道?但我不专收签名本,我已有一本《边城》初版本了,书品全新,正好让你捡了便宜。”其实,这本《边城》签名本也有八成新。于是我俩相视一笑而别。

  《边城》签名本上款所题的“家延兄”是谁?似非文学圈中人,一时难以查考,只得冒昧写信向沈从文先生请教。张兆和先生在1983年7月23日复信云:“家延是我中学的一个同学(女),姓潘,苏州人,已故。”原来是作者送给夫人的“闺蜜”的。后来我据此写过一篇小文《〈边城〉初版签名本》,这也是我写的第一篇考证作家签名本的文章。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出于好奇,把《边城》初版本与天津《国闻周报》1934年1月至4月第11卷第1、2、4、10-16期最初发表的《边城》连载本略作对比,发现两个版本之间存在差异,也就是说初版本已作了修改。后来又读到姜德明先生介绍沈从文在《边城》1935年4月再版本上自己详加校注的《写在〈边城〉的书边上》,进一步意识到一部现代文学名著,往往存在多种不同的版本。这个问题非同小可。因此,当四川龚德明兄起意编“现代文学名著汇校本”丛书时,我自告奋勇,报名汇校《边城》。没想到龚兄出师不利,第一本《〈围城〉汇校本》就出了“问题”,整个计划也不得不付诸东流。多年之后,金宏宇兄等终于汇校出版了《〈边城〉汇校本》(可惜他没能利用姜藏作者1936年3月21日的校注本),我乐观其成。

  此后我虽不刻意但也一直留意搜罗沈从文1949年前的作品,但所得甚微。《记丁玲》正续集、《湘西》《废邮存底》《长河》等初版、再版或更晚的版本倒是先后入手了,但也仅此而已,他早期(1920年代)的作品集,几乎一无所获,未免沮丧。直到九十年代后期在北京中国书店,从一堆杂书中翻出两本沈从文读过的书,才算为自己的沈从文书缘增添了新的别致的一章。

  一本是《化外人》,欧美短篇小说集,傅东华选译,列为“文学研究会世界文学名著丛书”之一,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初版,为四十八开精装本。但我购得的这册已是残本,硬布封面封底均已失去,而代之以牛皮纸补装。这本小书本来不是什么珍稀版本,何况还是残本?我之所以如获至宝,是因为书的前环衬和正文第一页右侧各有一行毛笔蝇头小楷字,前后者分别为:

  从文 三十六年十一月 北平

  从文 三十六年十一月

  沈从文的字自有鲜明特色,我早已熟悉。因此,我判断这是沈从文的旧藏,当即购下,付泉二十六元正。

  另一本是《思想的方法》,Graham Wallas 著,胡贻榖译,列为“汉译世界名著”之一,1936年10月商务印书馆初版,小三十二开平装本,封面封底也已失去,仍代之以牛皮纸补装。但此书作者序文第一页右侧也有一行毛笔蝇头小楷字:

  从文读书 三十七年五月 北平

  此书虽然也是残本,因也为沈从文旧藏,故一并购下,付泉五十元正。

  从题字推测,沈从文阅读《化外人》和《思想的方法》两书时间当在1947、1948年间。“山雨欲来风满楼”,郭沫若已在1948年3月发表的“名文”《斥反动文艺》中直接点了沈从文的名,而此时的沈从文除了继续编刊撰文,还在读外国小说,读“思想方法”……。

  值得注意的是,《思想的方法》一书中,不少段落有铅笔圈点或打勾,应均出自沈从文之手。譬如如下一段,就用铅笔圈出:

  雪莱一八二一年写成了《对于诗的辩护》这一部书,这是每一位研究思想的心理学之学者所必须再三阅读的。他仍然以为想象(或称诗)既具有非出于自愿的灵感的原素,因此想象就应当和那完全出于自愿的,但含有机械性的理性之进程有所区别了。“诗是不象理性的,而理性乃是一种按意志的决断去使用的一些力量。一个人不能断然地说‘我要去做诗’,因为做诗是不能靠意志力的。就连世上最伟大的诗人也不敢这样说,因为,一个在创造的进程中的脑经,很象一块将要熄灭的红煤,要是有一阵时起时伏的风去吹动它,这样在片刻之间,它便会旺盛起来。这种能力是从内心而起的,并且象一朵花的颜色那样,是要褪落和改变的;而且我们本性中自觉的部分对于它的忽来忽去,也是无从预言的。”(以上引证《雪莱全集》Shelley's Works中的话)理性之于雪莱,不过是一种机械式的计算方法,如果它能和想象去合作,它必须自居于辅助者的地位。

  《思想的方法》的作者对英国诗人雪莱的认识是建立在雪莱不仅是诗人同时也是思想家的基础之上的。显而易见,这段作者对雪莱论著《诗之辩护》中处理作家灵感和理性关系的讨论,引起了沈从文的兴趣。从中或可窥见沈从文当时在阅读中关注些什么,思考些什么。

  众多中国现代作家中,只有鲁迅的藏书(特别是后期藏书)保存得最好。早在1959年9月,北京鲁迅博物馆就编印了《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以至有论者可以据此写出《鲁迅藏书研究》《鲁迅读过的书》这样的著作。沈从文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从一个“乡下人”成长为国际闻名的大作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读过哪些书,受到哪些影响,由于他的藏书早已星散,这方面的研究确实难度不小。因此,这两本我在无意中偶得的沈从文1947、1948年间读过的书或可对此稍稍弥补一二。

  除了《边城》初版签名本和1949年以前出版的沈从文其他作品,除了沈从文读过的两本书,我的沈从文书缘还应包括改革开放以后出版的他的作品。沈从文1980年5月初迁居北京前门东大街中国社科院宿舍。两年后的8月,我在这里首次拜访他老人家,得到他的热情接待。我带去了新印的《从文自传》 增补本(1981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请他签名,他欣然用毛笔在扉页上写下:

  子善同志 沈从文 八二年八月

  1985年8月,我最后一次拜访他,又带去《沈从文文集》 精装本第一卷(1982年1月香港三联书店版)请他签名。他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只能勉力在扉页上用水笔写下“沈从文 八五年八月”八个字。两年以后,他老人家谢世,与该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从此以后,这两册沈从文为我而签的签名本,也为我所宝藏。

  然而,我的沈从文书缘并未到此结束。十四年前,收藏家潘兄出版《百年文人墨迹:亦孚藏品》时,由我转请董桥先生为之写了序。他高兴之余,执意送我一幅沈从文的字,并再三说明,沈从文的字他已收藏多幅,这枚最小的送我略表心意,千万不要过意不去。我却之不恭,只能愧领。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沈从文书缘之后,又有了沈从文书法缘,也算应了“爱屋及乌”这句古话。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毛笔字漂亮的作家不乏其人,但能称得上书法家的并不多,沈从文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我得到的这幅字书于北京“荣宝斋监制”的白石老人瓜果小笺上,是一幅行书,全文如下:

  圆丘有奇草,锺山出灵液。王孙列八珍,安期炼五石。长揖当途人,来去山中客。

  黄裳先生雅命

  沈从文 卅六年仲夏 北平

  落款钤有两方朱文印,一方为“沈从文章”,另一方为“凤凰沈从文”。前一方钤得有点模糊,故而再加钤后一方也未可知。

  这枚小诗笺是沈从文写给黄裳先生的。黄裳在《珠还记幸·宿诺》中曾详细回忆他“1947年开始起劲收集时贤书法的事。曾托靳以寄了一张笺纸到北平去请沈从文写字,不久寄来了。在一张小小的笺纸上临写了三家书法。包世臣、梁同书和翁方纲。在笺尾有两行小字,是他自己的话,字也是他自己的面目。”沈从文给黄裳写字远不止一次,除了这幅“三家书法”,还有“一张长长的条幅”、“一张更长的条幅”等等。但我所得的这枚应该是篇幅最小的,他文中却未提及。

  巧的是,这枚小诗笺也书于“卅六年初夏”,即1947年初夏。所写的六句诗出自东晋诗人郭璞的《游仙诗》之七,原诗全首为: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蓐收清西陆,朱羲将自白。寒露拂陵苕,女萝辞松柏。蕣荣不终朝,蜉蝣岂见夕。圆丘有奇草,锺山出灵液。王孙列八珍,安期炼五石。长揖当涂人,去来山林客。

  沈从文只写了此诗后半首的六句,而且可能是凭记忆所书,个别字词有所出入。不过,他为黄裳写字,古诗信手拈来,从中也可略知他的古典文学造诣。沈从文1949年前的书法作品传世已经不多,除了为黄裳所书的大小字幅,我仅在许杰先生处欣赏过一纸昆明西南联大时期写在洒金笺上的横幅。因此,这枚小诗笺也一直为我所珍爱。

  沈从文的书法作品这些年来大受追捧,拍卖价格不断飙升,我早望而却步。不料六年前又有机会结识在美国的一位书史研究家,通过他购得沈从文1980年旅美期间在张充和先生寓所书的一枚落款“从文涂鸦 时年七十八岁”的小行草,总算是圆了一早一晚各一幅的沈从文书法缘。

  我的沈从文书缘大致就是这些了,“多乎哉?不多也”。不过,我已经满足。近来一直在想,爱书人是个可爱的雅号,而我只能勉强称得上合格。真正的爱书人理应对书充满感情,孜孜以求,难以割舍,但同时也应该是通达的。拥有一本好书,自然证明他与此书有缘;失之交臂或出于各种原因而无法拥有,固然遗憾之至,从另一个角度视之,不也说明他与此书无缘吗?一切应该随缘。

  作为第三十九位爱书人的买书记历,这篇不像样的小文到此就该结束了。■

 

 

录入编辑:周子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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