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强
一八六零年,咸丰十年,吴昌硕十六岁,当时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与安吉县过山村的章家之女定亲。不久,太平军与清军战于浙西,鄣吴一带发生惨烈的战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为了应付混乱的局面,很多人家把已出聘的闺女送往夫婿家,以便随夫婿一起逃难或有个照料。这样章氏就来到了吴家,其时情形急迫,两人来不急成婚,吴昌硕就随父亲仓皇出逃他乡避难,而章氏因缠足不便赶路而留下来照料吴昌硕的母亲万氏。
在吴昌硕离家的那一天,章氏把一双亲手纳成的布鞋塞入吴昌硕行囊,并说:“家中婆母有我照应,你放心去吧!望多保重,早早归来……”两人挥泪惜别。留在鄣吴的章氏极尽为媳之责,乱兵来时,就在附近的山沟里四处躲藏,受尽惊吓之苦。
此后两年,吴昌硕避乱于荒山野谷中,弟妹先后死于饥馑,后又与家人失散,替人做短工、打杂度日,先后在湖北、安徽等地流亡。两年后,乱势稍敛,在外辗转流浪、历尽千辛万苦的吴昌硕回到鄣吴村,却发现劫后的家乡已是满目疮痍。原本指望这次能与聘妻重逢,不料章氏已在他回家前死于饥病。当初的生离竟成了如今的死别,吴昌硕哀痛不已。
母亲告诉吴昌硕:章氏是个好女子,品性贤惠,知书识礼,持家勤俭,很孝敬婆母,临终时还十分挂念逃难在外的你们父子俩。死后因无棺木存殓,只好在庭前的桂花树下将其草草掩埋了。这一切,无不加剧了吴昌硕哀悼和追念章氏的悲情。不久,又因时局不宁,吴昌硕再度外出,又过了两年才随父亲返回老家。
为寄托对章氏的念念不忘之情,吴昌硕决定将其遗骸挖掘出来重新安葬。他亲自握锄,将桂花树下埋骨之处掘开,不料因墙垣早已倒塌,所以只有残砖断瓦,不见半根尸骨。心有不甘的吴昌硕又在四周多方开挖,但仍一无所获,最后他绝望地在桂树下呆坐良久,心中极为悲楚凄凉……
虽未与章氏正式完婚,但吴昌硕始终奉其为自己的原配夫人,并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抱有绵绵不尽的缅怀之思……吴昌硕逝世后,其子奉先父遗命,将章氏夫人的神主移葬于吴昌硕余杭超山报慈寺西侧山麓的墓穴。
距章氏去世廿二年后,吴昌硕寓居苏州,在某个秋夜忽然梦到了章氏夫人。往事引发了他的感触,当即作五言长古《感梦》诗一首。
秋眠怀旧事,吴天不肯曙。
微响动精爽,寒夜落无数。
青枫雨冥冥,云黑月未吐。
来兮魂之灵,飘忽任雨雾。
凉风吹衣袂,徐徐展跬步。
相见不疑梦,旧时此荆布。
别来千万语,含义苦难诉。
六十六岁,吴昌硕刻了一方“明月前身”的朱文印章。印石一侧据梦中的依稀印象,刻有章氏夫人的背面向,“明月前身”四字用小篆,婉转娟秀,如果与造像对照欣赏,丰富姿态,融为一体,呈现出一个明月矫洁的意境。
印石另一侧则有边款:“原配章氏夫人梦中示形,刻此作造像观。老缶记。” 寥寥几句,令我想起归有光《项脊轩志》中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同样简单几句,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为文当如此。
吴昌硕弟子杨直之、谭建丞回忆:“刻此印时,吴老悲不可胜,含泪奏刀,多次停刀,最后还是同邑好友陆培之的儿子帮助完成的。”
吴昌硕十分珍视这方印章,直到晚年,他还时常在自己的画作上铃上此印,特别是在画梅花时用的更多。
一九一九年,吴昌硕七十五岁,回忆起一八六五年,历尽艰辛回归家乡得中秀才的往事,写下了《重游泮水》二诗,其中一首为:
秀才乙丑补庚申,天目回头梦已陈。
诗逸鹿鸣芹且赋,年增马齿谷为神。
县瓢饮择涓涓水,乞米书成盎盎春。
珍重吴刚频历劫,可怜孤负月前身。
又是“明月前身”,吴昌硕再次想起了在战乱中离世的妻子章氏,想起了鄣吴故地。落墨行笔,字里行间溶入了他的爱恨情愁,有他的无限瑕思。
林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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