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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阿卡迪亚人,就要灭绝了”丨乌托邦消亡史

《健忘村》剧照


“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


春节档难得一见的《健忘村》,口碑与排片恰成反比。本片讲述的是一个典型的反乌托邦寓言,欢乐祥和的桃花源却以裕旺(欲望)为名。就像这世上所有的乌托邦一样,总有人比其他人更平等,譬如占有财富的石老爷,譬如持有武器的一片云。更何况在外面的世界,还有铁马火车入梦来……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电影院赶个末班车。


但今天,文化君想跟大家介绍的是另外一场历时数十年的乌托邦实验。


在传说中,阿卡迪亚,即乌托邦,位于世界的中心位置。当人们的互相压迫、剥削消失时,这里将再次变成人间天堂。一座墓碑上写着死神的话:Et in Arcadia Ego!(我也在阿卡迪亚。)


田园牧歌、平等信念、集体劳动、开放式性关系……20世纪70年代的纽约州西部,一群理想主义嬉皮士的荒野公社理应如此。他们把亲手所建的世外桃源命名为“阿卡迪亚”,用高昂的理想对抗世俗理念和政权机器,用“平等、爱与劳作”的准则要求自己,过清贫却快乐的日子。公社全盛时期,规模一度堪比市镇。


父亲艾彼是精神领袖汉迪的老伙计,母亲汉娜是能干的面包师,而比特就是第一个在公社里出生的孩子。起初,他们会热火朝天地建造桃园屋,不停地劳作直到筋疲力尽,“这里有可以住下150个人的房间,我们甚至还为大家建造了图书馆、餐厅和厕所,甚至还有一座发电机,晚上可以为我们提供灯光和音乐”;渐渐地,也会对阿卡迪亚产生怀疑,“外面的世界光鲜亮丽,而这里除了贫穷、苦难和没有钱给孩子买冬靴,什么都没有”;而进一步摧毁他们的,则是共同信仰的幻灭,“我们都应当是平等的,然而汉迪还是我们的首领”;他们开始无视汉迪的禁令,偷偷种植大麻补贴家用,“如果我们被捉住,我们会被送进监狱,或者让整个阿卡迪亚蒙羞。”


慕名而来的小嬉皮士的咒骂也紧紧攫住了阿卡迪亚的虚弱,“汉迪一直说要平等,要颠覆霸权,但是阿卡迪亚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你们都在你们的山上。我们都在下边的泥地里。”


乌托邦破灭之后,阿卡迪亚的孩子们如蒲公英般撒向城市。很难讲,城市文明及其所依附的现代社会是否是一个更为巨大的乌托邦——所谓的社会契约是多么的脆弱啊:所有人都会遵守规则,带着关爱和礼节行动,给基础建设投资,愿意为失败付出代价。一个在马路上开着卡车的男人,居然也不会一时兴起,撞向玻璃橱窗,找无辜者与他同归于尽。


现实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强硬态度回应了这种怀疑。911,城市乌托邦的幻灭。比特曾经把那两座摩天大厦分别叫作汉娜和阿斯特里德,就像在桃源乡时每个人都玩的把戏那样。而在他第一次见到它们的二十年后,那座叫阿斯特里德的大厦倾覆成一片废墟。之后,是那座叫汉娜的。


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球的疫病。很久以前,梭罗看到月光洒在新犁的田地上,得知地球是值得栖居的。如今,太多的人口,太少的土地,海洋被污染,动物在灭绝。人类是否还值得被拯救?比特不太确定。


一个叫做阿卡迪亚的世外桃源,一种人与人之间建立亲密关系的可能,在比特的心中永不磨灭。在那里,他们是蜜蜂、候鸽、渡渡鸟。但随着艾彼和汉娜的相继离世,“我们这些阿卡迪亚人,就要灭绝了”


从托马斯·莫尔,到托马索·康帕内拉,再到威廉·莫里斯,乌托邦主义的萌芽,距今已经有500年了。那座始建于70年代的荒野公社,终于也在不久的将来,与同样行将就木的理想主义时代一同被开垦又荒置,只剩下被风暴击倒的橡树、蜿蜒的水道、夜莺与微风的宁静夜晚。


凤凰文化摘选了《世外桃源》中的几个片段,为大家跳跃式地呈现了这场横跨数十年的乌托邦实验。感谢三辉图书授权发布。



柯布西耶 马赛公寓 1952


这里是世外桃源


有天晚上,比特听到了,他问:狂飙老头知道自己在哪里吗?艾彼低头看着站在木头玩具中间的比特,一脸困惑。在哪里?比特答说:阿卡迪亚啊。他指的意思就是汉迪经常提起这个词的方式,用他圆圆的佛像一样的脸,用曼妙的语句建造一个社会,要让其他人同样能够看到长满水果和粮食的田野,阳光,音乐,彼此关爱的人们。


不过在这清冷的早晨,狂飙老头倒显得渺小模糊,不至于那么恐怖了。他在米琪给他裹着的格子呢毯下,几乎睡着了。他戴一顶猎人帽,护耳部分放了下来。他的鼻子发出哨响,还向外喷着气儿,让比特想起放在炉盘上的茶壶。汉迪的声音浇灌周身……劳作,如同快乐,变化显然是自然的呼唤……对还没完全清醒的软软的腿脚来说,这些话似乎过于沉重了。拂晓的晨光愈发明亮,狂飙老头的样貌也显得愈发清晰。他鼻子上贯穿的血管,他脸上的暗斑。他突然醒过来,向比特皱起眉头,他的手在膝上挪来挪去。


……上帝,汉迪说,或者永恒之光,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在每一寸土地上。这块石,这方冰,这棵树,这只鸟。一切都值得我们善意相待。


老人的脸在发生变化,惊愕的表情逐渐覆盖了他面容的苍老。恐惧中的比特简直不能望向别的地方,眼睛眨着眨着就定住了,睁得老大。比特等待那个峭壁一样的鼻子里呼出下一口雾气。雾气没从老人鼻子出来的时候,就仿佛在他自己的胸口打了个结。他从艾彼的肩头抬起脑袋。老人的嘴唇上缓缓浮起一层紫色;雾,还有冰,覆盖在他眼球上。静止就像条线穿过老人的身体。


比特的背后,汉迪正在讲他几天后就要开始的音乐巡演,为了宣扬世外桃源的理念……会离开几个月的时间,但我对你们自由人有信心。我是你们的古鲁,你们的导师,却不是你们的领袖。因为当你们有个足够好的导师,你们都将是自己的领袖……比特周围的人发出了一些笑声,某个地方的小维尼发出一声尖叫,汉娜的手从比特的身侧移向他的帽子。帽子已经滑落了一半,她帮他往下拉了拉。他的一只耳朵冰凉。


汉迪说:铭记我们共同体的创建之本。和我一起说出来。声音响起:平等,爱,劳作,致力于满足每个人的欲求。


一首歌被唱响,唱一首充满信念的歌,那黑暗的过去曾教会我们,他们唱道。艾彼的脚在比特身下和着节奏跳动。唱一首充满希望的歌,那光明的现在已带给我们;面向初升的太阳,开始我们崭新的一天……歌声停了下来。


一阵沉默。一阵呼吸。自由人的人群里传来很大的唵响,惊醒了布满阿卡迪亚房顶的乌鸦。日出的光彩绽放在它们身上。


这完美的黎明,即使是老人也显得美丽,他双颊发亮皮肤下的青色胡须,他下巴的柔软曲线,他耳朵上的细血管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他在生动的光线里变得柔和了。他被弄得好看了。


最后的动静也归于沉寂,就在汉迪开口说“谢谢,我的朋友们”之前,米琪把手放在她父亲的肩上。然后她脱下手套,用光着的手去摸老人的脸。正当整个阿卡迪亚受到触动,心灵被震撼,彼此拥抱,分享它的正能量的时候,米琪的声音穿透人群,爸爸?她叫出来,先是低声,然后大声喊起来: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汉娜要一把抓住比特,急匆匆带他回到面包卡车的家,而艾彼还要留在那里帮米琪的忙。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有加蓝莓干的麦片粥这样特别的早餐,而汉娜站在窗前一句话不说,只是冲着她的绿茶吹气。甚至还有艾彼进来时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业力轮回,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就是说人终有一死,瑞德里,亲爱的。尽管艾彼尽力解释,比特还是不明白。他只看到那个老人变得更美。他迷惑的是他父母亲脸上的忧虑。



美国双橡树合作社区 1967


阿卡迪亚的规矩


“In Arcadia Ego”,有人念出来。他们望向门楣,那些字草草地刻在了上面。阿斯特里德说,阿卡迪亚。意思是说,阿卡迪亚,亦有我在。普桑曾为此做过一幅画。那句话来自维吉尔……


但是汉迪大声地打断了她,在阿卡迪亚没有自我!然后大家开心地叫出声来。阿斯特里德低声说,不,不是自我,意思不是这样,它其实是说……但是她收声了。除了比特,没有人听她说话。


阿卡迪亚,汉娜贴着比特的头发悄悄说。他能感觉到她对着自己的头发出的微笑。


在入口处,一座吊灯已经掉落,水晶饰品散落地上,混着尘污、动物的足印、凌乱的落叶;阶梯盘旋向上,天花板已经开裂剥落。自由人散开来,开始寻找、发现。汉娜带着比特穿过一片杂乱,穿过飞扬的尘土、老式的涂鸦,还有仿佛一个世纪都没有开启过的门。桃源屋是一个马蹄形状的没有尽头的建筑,环抱着一个院落,那里生长着一株巨大的50 英尺高的橡树。房子的两翼肮脏,破裂,绵延不绝。从一扇窗,比特看到池塘闪着的波光,外面的附属建筑就像漂在杂草海洋里的船只。房顶、墙壁、地板,到处都是洞。他有点儿害怕。最后,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礼堂里,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有长椅,有一个舞台,还有褪成尘土色的破烂的帷幔,褶皱的中央是一片深红色的天鹅绒。自由人又脏又饿,就盼着一个派对。这么多年来,他们不断讨论他们的群居方式,分享阅读,谈论着“基布兹”“空降城”“静修所”这些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住过的地方,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家。他们太渴望用音乐和大麻或者更刺激的东西来庆祝一番,但是汉迪没有允许这么做。如果我们现在不趁热打铁,我亲爱的垮掉的一代们,他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做啊?于是他们在礼堂里从下午一直待到午夜时分,终于讨论出来了,他们共同家园的规矩。


地板上有个洞,可以看见下面的门厅渐渐变暗,直到仅仅剩下尘土里水晶灯饰的些微光亮;房顶上也有个洞,可以看见夜变得漆黑,很快就星光闪耀。


○ 所有的东西都共同拥有,所有的财产——银行账户、信托基金——也是共有的,每个加入的成员都要交出他们的所有。账单和税要用这些钱来交。在他们自食其力之前,可以靠给人接生或者出租劳力在田里干活来挣钱,一直到他们有收成来自给自足,余下的还可以出售卖钱。在阿卡迪亚,不义之财是被禁止的。


○ 所有人都欢迎加入,只要他们承诺干活;那些有太多伤病或因体弱、怀孕、年老而不能干活的人将受到照料。每个人都可以获得帮助。但是我们不要亡命之徒,他们的头脑里没有权威。


○ 他们将过一种纯粹而诚信的生活,杜绝非法的行为。当然,他们补充道,当熟悉的大麻烟升起来时,也就没有什么应该是非法的了。


○ 惩罚是没有必要的;在犯错或者没有尽责的时候,所有人要让自己接受创造性批评,他们必须经受集体的斥责,还有一个清洗的仪式。


○ 你和谁上了床,你们就得结婚,汉迪说;这会在一开始产生四人、五人、六人、八人的婚姻,但很快,大多数婚姻就会解体为单个人或者两个人的形式。


○ 他们要对所有的生物充满敬意;他们要做完全素食主义者,动物制品和宠物是被严格禁止的。


在他们将这个巨大、古怪的叫作桃源屋的房子修缮一新,从此在爱与友善中共同居住的那天到来之前,他们要先造一个临时桃源。


等到所有的规矩都被列出、同意和命名的时候,几乎已经是早上。很多人睡着了。还醒着的那几个,看到汉迪宽宽的脸庞在脏玻璃反射的晨光下熠熠发亮。他向着周围做了一个大大的手势,说道,我们今天找到的这片土地、这些建筑,是来自宇宙的爱的礼物。


此时,多年来积聚的那些沧桑突然在他身上崩溃,汉迪哭了。



新和谐村落 罗伯特·欧文 1824


不需要“九人委员会”来决定吗?


直升机从森林上空向北飞去,渐渐消失,尽管还是很吵。在噪声之上,汉迪用力大喊。自从麻烦开始后,他已经慢慢变得半秃,用一块折叠的头巾把后移的发际线遮盖起来。他像一个演说家那样站在阶地上向大家讲话。


……他们在找茬整死我们,他喊道,我们太傻了,给他们送上门去。老混蛋里根和他该死的反毒品之战已经打到这里了,各位。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制止这该死的大麻,烧掉它。马上。马上。马上开始。


和平的汉迪,信佛的汉迪,此刻愤怒不已,他的脸色青紫。空气也仿佛带了电。比特发现自己已经从后面踏上了父亲的轮椅。


但是艾彼的肩膀收紧,在比特的手下颤抖。他的声音响起,随着这声音,世界似乎都瞬间缩紧。妈的,汉迪,不需要大家同意吗?他叫道。不需要“九人委员会”来决定吗?就这么发号施令,是吗?


汉迪四处找着艾彼,当他看到艾彼时,他摘下自己的眼镜,认真地在T恤的前襟上擦拭。他的动作非常缓慢和认真,在他用沉默打开的空间里,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然而当汉迪把眼镜重新戴上的时候,他仿佛奇迹般地将愤怒从皮肤上剥去了。他的身体变得柔和,他的手也不再紧攥,他的脸泛起往日那种磁性的微笑,只有这些天新添的一颗灰色的上尖牙似乎让他风度略减。比特周围那些人的变化可谓迅速。他能够感觉到人群放松了下来,空气不再绷得那么紧,而且正在向汉迪的方向转移。


好的,老兄。汉迪用他音乐会上的大嗓门说道。


“ 你说得没错,既然已经选好了“九人委员会”,我就只剩下做一些精神引导了。但是,听着,我对这一切也享有个人利益。提图斯的爸爸把这地方以一块钱的价格卖给我们的时候,他们在契约里放的是我的名字。马丁·“汉迪”·弗里斯,这个阿斯特里德在我们结婚时给我起的很棒的挪威姓氏。地契在图书馆,可以去查。所以,你们知道,他们不会逮捕我们全部九百个垮掉的一代,他们只会来逮捕我。而且,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我已经为你们所有人蹲过一次牢狱了。


他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他的视线再次抵达艾彼,判断着他说的话怎样在艾彼耳边回响。比特感到一种集体过错的虚伪。五年前,联邦政府在阿卡迪亚外面发现了一个迷幻魔菇的小作坊,于是逮捕了汉迪。还是靠着获得哈佛大学法学学位的哈罗德,才把他弄了出来。


让我告诉你们,汉迪说。


“ 这七个月待在小屋里可绝不是闲庭信步。所以,我真心地恳求你,好样的自由人,答应我,跟我一起到树林里去,把所有我们种在那里的大麻都拔出来,虽然看到这些好东西都浪费了,会伤到你们的心。但是请想一想,这可以拯救你们年老的精神导师,肋上免受一刀。


他又一次赢得了众人。这对汉迪来说总是轻而易举;他身上似乎有个开关,他可以来回转换。阿卡迪亚又笑了。笑得最响的是新人们,为能一睹传奇人物汉迪的风采而兴奋不已,这是这些日子难得见到的。围着他的是忠实的老粉丝们,依然深爱着他,离他更近的,是他的家人。莉拉和希罗在菲奥娜旁边咯咯地笑,菲奥娜已经出落成一个女人的模样,她的头靠着汉迪的腿。艾克满怀骄傲。莱弗,像个外星人一样表情空洞,和杂耍歌手们站在一起。埃里克在外面上大学。只有赫勒神色严峻地坐在阶地的石墙上,仰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她的脸很平静,长而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再次被爱戴所包围,汉迪开始组织拔除和焚烧的事情。


艾彼转过轮椅面向比特和汉娜。用紧巴巴的声音说,斯通家庭会。马上。



18世纪末 震教派的大同社会


斯通家庭会


汉娜看见比特的脸。哦,孩子,你怎么了?她问。


他说,只是,我想,如果有人卷入麻烦,可能是我们,也可能是汉迪。这样是不对的。


汉迪,那个家伙,汉娜说。如果汉迪不做那些让我们受牵连的决定,退回到由“九人委员会”做选择的话,这些都不会发生。他抛弃了我们,让我们搞成一团糟,留下我们自己保护自己。


他没有抛弃我们,比特说,他依然是我们的精神领袖。


汉娜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是的。比如全桃源做瑜伽?记得那段时间他让我们所有人都做什么视力瑜伽吗?不让用矫正镜片,说那些镜片隔绝了你和精神世界?还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玛芬掉进了井里,比特说。


还有那一个星期的沉默瑜伽?


孩子群都吓坏了,一直在做噩梦,比特答。


还有那个贫穷瑜伽?我们自己三个月来都没有药物或者多余的食物,却把所有我们省下来的钱都寄给了圣海伦火山喷发的受害者?


比特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回忆这些事:汉娜,因为停用了她一直固定服用的药片,又回到了那个待在床上的黑暗生物,那是他这么多年来努力尝试慢慢淡忘的形象。我记得,他说,好吧。


一堂“煽动分裂”的公开课


六月末,整个世界变成了个大温室。艾彼像个国王一样坐在他的椅子上,一圈男孩围着他,坐在院子里的橡树下。其他的小孩子和大孩子都分散在草坪上:美国队长和大一点儿的女孩在读乔叟,玛琳娜正带几个四岁的孩子用德语数数,彼得和提奥两人像圣贤一样用希伯来语交谈。这是比特第二次上革命历史辅导课。州课程在夏天已经结束了,上辅导课是比特的主意,这样他就可以每天都见到父亲,但让他吃惊的是,还有八个男孩在餐厅的公告板上报了名,专门来听艾彼讲课。今天的主题是,撒旦。思想是他自己的属地,艾彼说,它能够在自己身上制造地狱里的天堂、天堂里的地狱。堕落天使所说的,失乐园。艾克,你怎么看?


艾克试图回答,但是他思考的时候脑子就像只蜥蜴一样到处乱窜,只剩下一大堆没头没尾的想法。他说,就是说,撒旦是不是那时在建造哈迪斯的旧泥宫?建造自己的地盘?


是的,艾彼说,但这不是他想要表达的。比特,你来说说。


比特说,我们建造自己的天堂和地狱。他的意思是事情有时候看似很糟糕,但我们可以通过向我们的境遇注入思想而求得改观。我们如果身处地狱,那是我们自己的过错。在弥尔顿写作的年代,似乎这是一种激进的想法,因为撒旦不相信一个先知先觉的上帝,而是暗示我们可以以某种方式成为自己的上帝。这是一种特权性的自我创造,超越了那些命由天定的、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发言权的生物。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真希望他能在自己的思想沿着草坪奔逸的时候追上它,但是艾彼说,好的,好的,用他的手指示意比特放慢速度好让其他人能够跟得上。


科尔面带迷惑地说,等等,但是,就是说,撒旦说了这样的话,他就是不好的?但是我们相信这些,是吧?人是可以创造他们自身的。那么这到底错在哪里?


继续说下去,艾彼道。


比如说,那些趣皮士们,科尔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相信他们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要不我们也不会愿意浪费那么多辅导人的时间在他们身上。对吧?整个阿卡迪亚的概念就是,只要我们相信,那么文明就是可以进化的。就像汉迪总说,要是我们一直散发光明,光就可以照到世界黑暗的角落,让那里也明亮起来。我是说,那个叫乔治·艾略特的小子这么说过。


你来继续,艾彼对比特说,他的眼睛在红色胡须上方熠熠发光。


比特说,我有我自己的信仰,它给予我安慰……只要我们对真正的善怀有希望,哪怕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也不能做我们所要做的事情,我们也已成了对抗恶的神圣力量的一部分,因为这便将扩大光明的范围,缩小跟黑暗斗争的规模。还有,艾略特是个女孩,他说。科尔脸红了,然后朝比特掷了一个橡子,砸到了比特脑门上,他们都笑了,还是好朋友。


非常好,艾彼说,比特感到一阵骄傲。此时他发现自己的掌心都是湿的,赶忙把手收了起来。


艾彼说,撒旦和艾略特都在支持同一种理念,那就是,渴望变化就是制造变化的一种强有力的方式;就是说,变化首先是从渴望中发生的。哈里森,告诉我们你对撒旦的话是怎么看的,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讲一讲。


是不是说,我们想要做好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做好事了?哈里森答。我们的初衷是最重要的?


初衷很重要,艾彼说。但是如果你仔细听这两段引文,意思并不只是如此。在艾略特这段话以及弥尔顿的《失乐园》里,有一种斗争的意思,努力去行动,为了让你的天堂成为现实。所以,继续你们的思考。让我们用阿卡迪亚来做个案研究。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境况是怎么样的;想想你最渴望做哪些不一样的事情;什么是不合理的;我们怎么样才能出于我们善好的初衷,以现在看来可能并不对的方式来采取行动。我们不在地狱,但我们却是在抵达地狱的途中。这话可是出自我这个曾经在大夏天带领卫生队工作的人,在我摔坏脖子之前。相信我,我知道地狱是什么样。


男孩子们笑了,但是他们之间出现了另外一种不安,笑声一停,大家顿时又变得局促起来。风在橡树枝干间扬起,把阳光点点撒在他们身上。好吧,最后哈里森说。他是青少年中最年长的男孩,习惯了做发言人的角色。我觉得有一点就是,我们都应当是平等的,然而汉迪还是我们的首领,他会发号施令什么的。这我看就不够公平。我们为什么需要一个首领同时还有“九人委员会”?我们难道不应该民主地制定我们自己的规矩吗?


没错,狄兰说道。还有,他从来不像其他桃源人那样干活,就好像他是那些趣皮士的头儿似的。


嘿,艾克轻轻地说,声音只有比特能听到。艾彼笑了。他说,打倒国王。


艾彼的“犯上”行为,大家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之后,一切倏地静止。美国队长的头也停在那儿,转过来一半儿,还有一半在乔叟上。卡罗从她的法语课上直起身子,一只   鸟儿仿佛被捕进了空气做的网中。


艾克说,你是说,我的爸爸,他,妨碍了民主?


时间好像又回来了。三层楼上面,汉迪的头从他卧室的窗子探出来。他垂下脸颊,山羊胡子分着叉,他被下面坚硬的土地所反射的阳光映得金黄。艾彼看见男孩子们都在向上望,于是也跟着仰头看,他的双唇张开在微笑。


我马上下去,汉迪喊道,把头缩了回去。哦,老天,艾彼说道,看着他那一圈男孩儿。


他们等着。比特的肠胃里翻起一阵酸浪。汉迪抱着他的班卓琴大步跑出餐厅,一边随意拨弄着小曲儿。走到人群近前的时候,他似乎放松了下来。他靠在一棵树旁,俯视着他们所有人。曲子结束,他把琴搁在地上。亚伯拉罕·斯通,他说,用一种听起来几乎是仰慕的声音,煽动分裂,而且,这么公开,可没人说过你不够胆儿。


这是辅导课,汉迪,艾彼说道,我没有在煽动任何事。


是的,你在所有事情上都动机纯良,汉迪说。


也许我是的,艾彼说,也许我们的动机早就分裂了。


也许你才是那个离开原地的人,汉迪说。


也许吧,艾彼说,但是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就是说我还守着我们最初的目标,而阿卡迪亚已经漂离了方向。


漂亮,漂亮,汉迪说。哦,你说得真漂亮,艾彼。


对,人身攻击,这是漂亮脑瓜的防卫术,艾彼说。


汉迪鼻孔周围的皮肤都变成了粉红色。他微笑着俯看艾彼,灰色的上犬牙闪动着。几轮呼吸之后,他用一种夸张的乡下口音开口说话,一边难过地摇摇头,这是一个悲哀的情景,孩子们,这是一个真正的信徒失去他信仰的一天。就像一条蛇被扯掉了脊梁骨;一下子,他除了虫子,就什么都不是了。


艾彼脸色苍白,紧抓着他无用的膝盖。比特站起来,让自己站在汉迪和艾彼之间。他可以感觉到汉迪在他脸上的呼吸。他们看着彼此待了一会儿。比特的心跳声音好大,简直盖过了全世界。


外面的世界,像个奇迹


他被激怒了,莫名其妙地生着气。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回去的路上,他找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停下来,坐在一张铺着毡布的桌子前,给自己要了一壶咖啡。有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尝试去猜测他们的身份。今晚实在太冷,不那么好猜。深夜不眠的可能是妓女,可能是纵酒的浪子,可能是有钱的离婚女人渴望一双爱抚她们的手。他们坐在黑暗中,满怀信任。相信咖啡是热的,也没被下过毒。相信没有疯狂的暴徒带着枪或炸弹闯进来。


人们对他人的信任,让他有时候简直喘不过气来。多么脆弱啊,这所谓的社会契约:我们所有人都会遵守规则,带着关爱和礼节行动,给基础建设投资,愿意为失败付出代价。一个在马路上开着卡车的男人,不会一时兴起,撞向玻璃橱窗,找无辜者与他同归于尽。相信那个总统不会将手放在红色按钮上,在生气或者脆弱的时候,引爆整个世界。文明的无形组织,如此纤薄,可以轻易地被割裂。它依然还存在,这本身实在就是个奇迹。


911事件


双子大厦的倒塌


他的父母彼此交谈着,汉娜轻轻擦去格蕾特颊上的草莓酱。比特只能去看窗外的飘雪,在那儿他能看到他父母所看不到的东西;如果不曾了解全部,他们就无法理解缺失。他,比特,当年在听电台播音员描述两架飞机如何撞向大楼时,浑然不觉手里的一杯咖啡已经冷却。差不多二十年前,他和父母刚来到这个城市,他管那两座摩天大厦分别叫作汉娜和阿斯特里德,就像在桃源乡时每个人都玩的把戏那样,大家叫她们双子大厦,因为她们俩身材高挑,满头金发;尽管高楼本身冒犯了他的审美观,太野心勃勃了些。他已经习惯看到它们在天空映衬下的轮廓。他还根据名字赋予它们各自的性格特征:阿斯特里德更冷一些,而天线总让他想起母亲的发辫。在他第一次见到它们的二十年后,那座叫阿斯特里德的大厦倾覆成一片废墟。之后,是那座叫汉娜的。他关掉了广播,痛如泉涌,没有什么办法把它压下去。真是荒谬,上千的人死了,而他个人的损失只是天空上的一个空洞。但他无能为力。他知道只有走出门去,去金茜位于郊外那座收拾整洁的房子,让她来照顾他。


起初他以为,这个城市会没事的:有种伤害只有用可怕的愤怒才能抚慰。他错了。甚至到现在,多年以后的现在,它仍然没有彻底痊愈振作起来。它退缩和收紧得更加厉害。即使在全球经济下滑之前,在比特看来,似乎人们也只能穿着他们并非最佳的衣着,控制自己不去百分百地享受快乐。当他漫步城中,观察他的同类如何脚步匆匆,他几乎可以抓到他们所遗失的东西。这并非他们所相信的,这并非不动产或生命。这个关于他们自己的故事,自从荷兰人下船踏上遍布牡蛎的岛屿,用荷兰盾换土地那一刻起,就这样由他们讲述着:这个到处是水和野生动物的地方,特别、罕见、公平。它敞开怀抱欢迎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有空间和机会让人发达、成名、美梦成真。目标的平等,会带给他们安全。


这个故事真实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比特驰骋自己的思绪:他知道,故事的重要性并非取决于真实。他明白,这感觉就像风穿过房间,当我们丢失了我们所相信的自己的故事,那我们所失去的,将远比故事还多,我们正在失去我们自己。


艾彼正在讲怪脾气的老提图斯中了1000 美元乐透彩票的事,比特突然打断了他,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的话音又高又快,急匆匆的,把在一旁沉浸叉子游戏的格蕾特都吓到了。


艾彼,他说到,整个阿卡迪亚的试验并不是关于一个美丽乡下的,你不这样想吗?它是关于人的,关于彼此联系,关于人们互相依赖、亲密相处。乡村正在消亡,美利坚的小镇正在消亡,还存留同样感觉的唯一的地方就是这儿,在城市里,成百万的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这个,这里,这时,比乌托邦还乌托邦,比你在森林深处、只有土拨鼠做邻居的漂亮小房子还要乌托邦。你没有看见吗?我们这些孩子都在这儿,几乎所有阿卡迪亚出来的孩子都在这儿,在城里。我们也跟着城市化,因为我们都在寻找我们所失去的。这是唯一接近它的地方。彼此亲近,互相关联。你明白吗?它再也不会在任何地方存在了。


世外桃源

Arcadia

[美]劳伦·格罗夫 著

邓晓菁 译

漓江出版社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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