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城区现存历史最久、面积最大、知名度最高的巷弄之一——小娄巷正在面临拆掉还是保留的抉择，而政府的强制拆迁行为，更是为此一文物保护工程增添了一层反文明的阴霾
拆掉？还是留下？
此一困扰了无锡市小娄巷13年的问题，随着无锡市大规模“修复历史文化街区”，再一次变得刻不容缓。对“修复”二字，无锡市政府与小娄巷的原住民，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双方的冲突由此而起。
小娄巷里的望族
2002年，无锡市小娄巷被江苏省政府认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秦山乐，一个老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曾对此感到无比欣慰。从1997年开始，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就要对小娄巷进行改造开发，居住于此的谈氏和秦氏两大家族的六位老人，便开始了保护祖宅的行动。
历经六载，小娄巷终究留存了下来。从车水马龙的无锡市中心踱入小巷，仿佛是时空的瞬间切换，幽深的里弄深处，小娄巷蕴藏着丰富的历史记忆。
小娄巷是谈氏、秦氏等名门望族的世居之地。自宋代以来，先后从巷子里培走出1名状元、13名进士、15名举人、近80名秀才，至明清时达到鼎盛。“四世簪缨都宪家，文章事业竟增华。”为彰显谈氏功绩，明清的地方官先后为小娄巷建树了绣衣坊、钟秀坊、毓秀坊、进士第坊等9座牌坊。谈氏家族则于此建造了“万备堂”和藏书数万卷的延恩楼，一时间，小巷成为了无锡最著名的街坊。明末清初，谈氏家族衰落，遂由与谈氏家族有多代姻亲关系的秦氏继而代之。
小娄巷秦氏为宋代婉约派词人秦观的后裔，到秦山乐这一代，已历三十四代，秦氏后人至今大多仍生活于此。明末清初以来，秦氏族人官运亨通，“一门三探花”，逐渐发展成为江南一大望族。从兵部尚书到当代的两院院士、著名高校校长，人才迭出，令人称奇。谈开、秦邦宪（博古）等皆曾居住于此。小娄巷及巷里的人物与明朝东林党、近代辛亥革命和无锡解放等重大历史事件，亦有着密切的关系。秦毓钧曾为《申报》主笔，彪炳中国新闻史。秦毓鎏早年参加辛亥革命，黄兴成立华兴会时，秦毓鎏为副会长，小娄巷亦因此成为辛亥革命时无锡的重要场所。文物专家评论：小娄巷是“无锡城区现存历史最久、面积最大、知名度最高的巷弄之一”。
被撤销的拆迁许可证
随着岁月的变迁，小娄巷确实呈现出破败的景象，昔日的高堂大屋，置于日益现代化的城市建筑中，显得低矮破旧。
建设和修复小娄巷，作为无锡市崇安区政府的一项重点工程，被无锡市崇安区政府提上了议事日程。2008年年底到2009年上半年，无锡市发改委、规划局、国土资源局先后颁发了小娄巷建设和修复的项目建议书、规划许可证以，且收回了小娄巷的国有土地使用权。
政府的一系列措施，搅动了小娄巷的安静。
此后，无锡市建设局陆续向小娄巷居民送达《房屋拆迁补偿安置裁决书》，要求居民15日内迁出小娄巷。
“修缮文物，为何要赶走我们？”秦氏后人无法理解。小娄巷50号居民秦寅源，现在患上了急性脑梗死，而他的发病与小巷搬迁基本同时。如今，他只能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地向记者描述小娄巷的当年辉煌：140多年的牡丹花，已被无锡园林、绿化部门命名为“古树名木”，每年到清明，朵朵紫红色的牡丹竞相开放，引得街坊四邻竞相前来观赏。
根据文物保护法，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小娄巷，修缮、复建、拆除等均需相关政府和部门批准，修缮、保养的主体，应该是小娄巷的居民，即居住于此的的谈氏和秦氏后人。
隶属于崇安区的重点工程建设办公室明确告知秦氏后人：经市政府同意，对小娄巷文化街区实施整体搬迁。
秦山乐、秦民权等人遂向无锡市崇安区政府申请信息公开。不过，两位老人很快得到了一份匪夷所思的《政府信息不存在告知书》，内容很简短，仅有17字：“经查，您申请获取的信息不存在。特此告知。”
小娄巷居民由此开始向江苏省建设厅申请行政复议。
与无锡市政府相关部门的讳莫如深相比，江苏省建设厅及文物局给与了积极回应。江苏省文物局首先再次确认了小娄巷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2009年8月，江苏省建设厅经过调查后，撤销了无锡市规划局核发的有关小娄巷的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9月3日，再次撤销了无锡市建设局对小娄巷的房屋拆迁许可证。
处于危机之中的小娄巷，似乎迎来了转机。
打砸惊魂
可是，小娄巷并未因此就恢复安宁。
9月25日、10月13日、10月16日，小娄巷44号、50号福寿堂、46号修俭堂等本体建筑连续遭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的打砸抢。居民们称，来者均身着迷彩服，打砸时先将居民强行从屋中架出。
小娄巷居民朱丽珍证实，身着迷彩服的人自称是“协助搬迁”.10月16日上午，他们闯进修俭堂——秦山乐家，把屋顶打了几个大洞，而且破坏了地板和阁楼，把电表电线等拿走，直到民警到场，打砸才得以制止。
再次来到残破的修俭堂，秦山乐垂心顿足，惭愧自己没有保护好它。修俭堂至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是无锡城内现存最久的古建筑之一，而且曾被当作解放无锡的渡江解放军驻地。秦山乐的爷爷秦毓鎏，正是在此策划组织了无锡的辛亥革命。
雷霆般的打砸行动，一时间让小娄巷居民群情激愤。就在2009年4月，无锡市政府还发出通知，严令禁止采取不法手段威胁被拆迁人。而发生于9、10月间的三次“协助搬迁”，在江苏省建设厅撤销了规划许可证和拆迁许可证后，实际上已无合法依据。
此后，小娄巷居民多次要求无锡市公安部门立案查处违法打砸的不明身份人员，但过程充满了反复曲折。
2009年12月22日，记者跟随小娄巷部分居民的代理律师蔡之兵，来到无锡市公安局崇安分局法制科。蔡之兵询问，为何打砸案件迟迟未予立案。该局法制科科长诸宇巍明确告诉蔡，此案无法立案，而且无法提供不予立案的书面答复。诸宇巍说：“你当律师也要讲政治，此案我们同样很为难。”
诸宇巍称，此案已经市政法委研究，属于民事范围，小娄巷居民如不服，可以向崇安区法院提起行政诉讼，起诉崇安区政府违法拆迁。
记者又随后同蔡之兵来到崇安区法院立案庭，该庭一位王姓庭长听明来由后即明确答复，此案属于刑事范围，无法立案。蔡提出，按照程序，如法院不予立案，就请做出不予立案的裁定书。王法官则坦承，只能口头答复，不能做书面裁定，即使违法仍没办法，因为是上面决定的。
记者又随同蔡来到崇安区检察院，要求该院针对崇安区公安分局不予立案的答复，行使监督权。但该院检察院马燕萍认为，得不到公安分局出具的不予立案的书面答复，他们无法行使监督权。
如今，小娄巷的不可移动文物，福寿堂匾额和万历年间的古井栏，已被“协助拆迁”的人拿走，如今暂被保存于崇安区重点办。被打砸的部分本体建筑，至今还保留着几个大洞，居民们用油布遮盖着，暂避风雨。
修复工程中的原住民
一切矛盾，全因小娄巷的保护性修复工程而起。
作为目前小娄巷主要居民的秦氏，从一开始，就对此项保护性修复工程疑虑重重。
早在2009年3月份的一次听证会上，秦山乐就表达了他的担忧：所谓的保护性修复，就是把原居民赶走，取得土地使用权，然后再建造假古董、假文物，搞商业开发？
崇安区重点办公室向区政协提交的一份说明明确宣称，小娄巷的地块性质，建议由划拨性质转为经营性用地。而且提出，对历史建筑的风貌、布局、结构、材质等有价值的东西，以影像资料或文字记录等形式予以收集与保留。那么，对原居民，则按照以人为本、改善民生的原则，实施整体性搬迁。
恰恰是这个对原居民的整体性搬迁，引发了小娄巷居民的最大反弹。秦山乐认为，历史街区的修复和改造，不能以牺牲原住民的利益为代价。
全国文物保护专家王景慧认为，保护历史文化街区，不仅是物质方面的保护，还要保护物质背后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如果人房分离，老房子固然保留，但文化氛围则变了，就没了魂儿。保护历史文化街区，还要保护它所承载的文化与生活。
事实上，历史街区改造如何兼顾原住民的利益，并非不可调和。杭州市2007年启动改造的历史街区保护工程，对小河直街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采取了给原住民提供更多有针对性的、具有选择余地的方案，而不是强制性的、“一刀切”的集中拆迁改造模式，即尊重原住民意愿，对居民采取部分就近异地安置、部分原地回迁、部分货币安置的多种解决办法。古建筑修缮完工后，约60%的居民选择了回迁。
实际上，小娄巷的居民中，对搬迁并非一味地排斥。如果补偿价格合理，一部分愿意接受安置，将房屋出售给政府，同时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
不过，对于秦氏后人来说，保留祖宗留下来的祖产，或许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这条长约400米的小巷里，保留了宋高宗、明朝嘉靖皇帝以至孙中山题的字、赐的匾……被誉为文保卫士的秦山乐认为：这是祖宗的遗产，秦氏的福地，无论给多少钱，都不能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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