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中尽晓妆
张志辉
记罗汉堂珍藏
清早期剔红汉宫春晓图方角柜
法国Laurent Colson先生，中文名罗汉，喜好中国家具，尤酷爱古代漆家具，于巴黎设罗汉堂，搜罗优秀漆家具或赏石等雅玩。
罗汉先生喜好中国文化，徜徉中国器具文化三十余年，体悟颇深，又兼敏锐观察力与独特视觉，对器具尤其是家具有不少别出机杼的见解，每每闻之令人扼腕！
我与罗汉先生相识数年，每晤必谈家具，或各述新见，或重谈旧题，罗汉所藏重器也往往翻出来再评头论足一番，其中就有这件令人印象深刻的剔红汉宫春晓图方角柜。
今罗汉先生嘱我著文介绍此柜，其实我于漆器的了解实在有限，又兼不少见解实为罗汉先生的观点，盛情难却，就勉为一篇，作为这件优秀孑遗的注脚。本文由“壹伴编辑器”提供技术支持
剔红汉宫春晓图方角柜，宽49厘米，深26厘米，高79厘米。此尺度于中国家具而言为中型，于漆器而言为大型。
方角柜结体规矩平整，便于髹漆。前、左、右、顶四处皆剔红为图案装饰。其中柜门以锦纹剔红，两侧及顶为黄地剔红，都继承了明初剔红器样式。柜内和柜背髹素黑漆，柜内置搁板三层。柜下有刀牙板，牙头曲线优雅，髹漆后牙板已与框架联为一体。装四出云头式白铜面叶，菱花形白铜合页，四足稍有磨损，故后增了如意形轮廓的铜包脚。
方角柜牙板和与之联为一体的横枨上饰缠枝莲纹，花头丰硕，枝叶舒卷自然，为明末清初时流行式样。两边框及顶面边框较窄，亦饰以缠枝莲纹，与牙板处有简繁对比。两扇图画精彩的柜门，便如同装裱在这织绣般的边框上。
柜门上雕饰《汉宫春晓图》。《汉宫春晓图》版本甚多，据明人所记唐代即有此画名，然今所见诸版本，基本都以明人仇英所绘为母本，传摹、作伪者甚多。仇英款诸版中，以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者最为可靠。此画在明代晚期已有其他画家临摹或再创作，内容多有增删，但也都未出仇英窠臼。汉宫春晓为主题的图案，也自明晚期始开始出现在工艺品中，尤盛行于清早期的款彩围屏中，是极为经典且常见的主题，如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款彩汉宫秋月图围屏，题识显示为根据康熙时苏州籍画家盛年稿本制作（详见周功鑫《清康熙前期款彩<汉宫春晓>漆屏风与中国漆工艺之西传》，台北故宫博物院刊行），内容显然是借鉴了仇英版。
△ 明 仇英《汉宫春晓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汉宫春晓源自汉宫故事，传以汉代宫掖为题，绘为毛延寿为王昭君画像事，其实主题不拘于此，主要表现古代帝王后宫嫔妃们的生活场景。其所刻画的都是官式楼台殿阁，穿插水域，点缀湖石、花树，有孔雀、鹿、鹤等仙禽异兽出没，众多宫妆仕女形态各异，有妆扮、浇灌、折枝、插花、饲养、歌舞、弹唱、围炉、下棋、读书、斗草、对镜、观画、图像、戏婴、送食、挥扇、采莲等活动，并有侍女、卫士相随，风格旖旎富贵，极富装饰性。
在诠释本柜图画内容之前，先谈一个小问题。柜门的图案左右布局约略对称，但不联通，各为一幅。此可引罗汉先生一重要观点，据其观察总结，方角柜柜门图案的处理方式经历了三个阶段：
1. 两边柜门各自为政，图画以横枨界开为上下三幅或更多图画。
2. 柜门上下联通，恍若挂轴，但左右各不相涉。
3. 左右柜门为一整幅的通景画。
△ 柜门上下分数段的方角柜
△ 左右柜门图案不相连的方角柜
△ 左右图案相连为通景画的方角柜
从传世实例看，虽然时间上有交叉，但这一规律确实存在，其中左右柜门为一整幅的通景画装饰手法出现最晚，约在清早期，如此件两扇柜门各自为政的做法，多在明清之际。
柜门雕刻最细。四周余窄边为边线，主要以三种锦地代表天、地、水，屋内和宫墙外另采用一种锦地代表地面，区别于他处。
左边柜门，为抚琴、赏禽、看鹤、行舟、观荷等场景。中心为一重檐歇山式大殿，柱间围以隔扇，周匝有游廊，殿门大开，迎门设大座屏，前有仕女据一有束腰直牙条内翻马蹄腿琴桌，正在操琴，旁坐执扇仕女，与殿旁两女都拧身观看阶前孔雀。想是琴声实在优美，引得两只孔雀正欲展翅。殿旁有夭矫古松掩映。
远方云雾弥漫，现出十字脊的重檐歇山式角楼和太湖石、花树，点缀以飞鸟。
殿前一侧湖石、芭蕉，仙鹤悠游，一贵妇状仕女停步观看，侍女持宫扇相随。近景处，一池莲荷，侍女撑船载一执扇仕女行走其间，一边驳岸上垂柳依依，另一边砌石为基，围以镂雕如意云头的栏楯，点缀盆景，八个仕女倚栏观看，手持执扇、如意、荷花等，或坐或站，神情顾盼，一派闲适之状。
右边柜门为对弈、弹奏、逗鸟、浇花、折花等场景。中心为卷棚式敞亭，遮阳架子已经高高支起，两位仕女正在对弈，左侧仕女心不在焉，竟然回头与亭外仕女交谈。一旁仙鹿出没。稍远处一群仕女，拉胡琴、吹箫、击鼓，声情并茂，乐声仿佛要透柜门而出。
闲笔一提，胡琴虽然为古代常见乐器，但在绘画作品乃至各类图案装饰中，演奏胡琴都是罕见的题材，国家博物馆藏明人《麟堂秋宴图》亦有奏胡琴的场景。
稍近处为须弥座式花坛，玲珑的太湖石掩映着牡丹、玉兰，恣意开放，两个仕女持瓶浇灌，那厢又有几个仕女正在引逗雉鸡。近处一道宫墙隔绝内外，墙内三个仕女正在折花欲簪。墙外两个卫士手持棍棒，闲散相语，也许正在谈论墙内飘来的乐声、欢笑声。
远处水波浩渺，云气掩映着歇山式重檐大殿，似乎是反复地提示观者，这里是皇宫禁苑，并非寻常百姓家。再远处想已是郊外，露出高高的秋千架，暗示这是一个适合春游嬉戏的好时节。
柜门共计雕饰有45个人物，神态各异，三五成组，或聚或散，两边人物整体动势和视觉都向中间聚拢，画家若有若无的安排，使得两边形成了统一而有变化。两扇柜门上各有几个仕女，似乎听见了来自另一边的声音，回身凝视，于喧闹的乐声中安静聆听，进而勾起了两边世界的联系，时间便凝固于这一瞬间，为永恒之经典。
仇英《汉宫春晓图》为长手卷，在此方角柜上，制作者将横向展开的画卷易为竖向的两个挂轴，内容有所增删，人物的形象有所变化，但数个场景依然能看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 秋千架 孔雀
△ 簪花 浇花
△ 对弈 侍卫
两柜侧山图案亦是精彩纷呈。以夔龙纹围成委角长方形开光，内饰凤穿花图案。
开光内下方有玲珑剔透的湖石一角，其后花团锦簇，布满整个空间，可辨识者有菊花、牡丹花、山茶花、石榴花和八仙花，繁不胜数。花卉上方，鸾凤盘旋飞舞，这亦是宋元以来即有的图式，我们今日习惯将上方卷草尾者称为鸾，下方五彩翼者称为凤。周匝的夔龙纹身躯曲折，明显受青铜器纹饰影响。
罗汉先生解释这种布局的意图，中间如舞台，代表女性的凤在花丛中起舞，周匝代表男性的夔龙正在观看，又暗示着他们是女性的护卫者，夫妻和谐。纵有曲解，亦不失为一个有意思的说法。
柜顶雕饰菱花形开光，开光外岔角处填以卷草纹，开光内饰海水江崖，水波涌动，点缀有犀角、泉币、宝珠等杂宝，山形如玉圭，是自明嘉靖以来常见样式，上方为一如意形云头，两边双螭龙拱卫。螭龙形象上承宋元，但细节已露清代端倪，为康熙时最习见。尾翼变为卷草，屈卷缠绕。如果只观双螭大形轮廓，其实又组成一个如意灵芝形。
观察敏锐的罗汉先生提出菱花形开光的每个边都是有四段弧形组成，一般所见，多为三段。岔角和开光的这种样式，在紫禁城建筑的裙板上有所见。
柜顶雕饰图案，显示此柜摆放应不会太高，有可能是摆放在宫中炕头，作储存珍玩之用。罗汉先生认为此柜或用来储藏图画中出现的围棋、古琴、宫扇、如意、胡琴、笛、鼓等器具，柜门的图案如同这些器具的使用说明，真是有趣，典型法国人的浪漫猜想！
方角柜的制作年代，前文已涉及，综合判断应该是清早期，极有可能即清康熙时期。可从几个方面考察：
其一，柜门的汉宫春晓图，极盛行于清早期，尤其是康熙时期。
其二，柜侧山盘旋的双凤样式，大形与明晚期凤纹接近，但飞羽、鹦鹉嘴、嗉囊、胡须等细节，都已大不相同，又不同于乾隆时期的凤纹样式。而周匝的夔龙纹样式在一件被断为明晚期的漆盒上看到，只是该盒上为夔凤纹。
△ 明晚期 剔红八仙婴戏雕漆葵瓣式捧盒（故宫博物院藏）
其三，柜顶的螭龙纹亦是清康熙时流行的式样。
其四，前已述及两柜门各为图画，为明清之际的样式。
其五，雕刻立刀多而斜刀少，形象爽快利落，是清早期尤其是康熙时期流行的工艺（详见张丽《康熙朝雕漆初探》，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5期）。
雕漆是复杂且成本昂贵的工艺，基本服务于宫廷。此柜从主题看也知明显为宫廷用具。如此体量大的雕漆作品，需要数个工匠协力合作才能完成，堪称一个工程。雕漆家具本就不多，乾隆以前者已属稀见，去除一些盒、匣、小几、小屏之类，恐勉强有十数件之多，橱柜则目前只知有此方角柜和藏于奥地利实用艺术博物馆的万历款剔红云龙纹圆角柜（宽48厘米，深34厘米，高67厘米），故其珍罕程度，毋庸多言。
《汉宫春晓图》以浮雕形式出现在家具上并不多见，容易让人想到的是2017年香港苏富比春拍所见的黄花梨仕女图官皮箱，图案风格与此柜如出一辙。
明永乐时，在北京设御用漆器作坊果园厂，生产的雕漆器等到明晚期已成珍奇的古董。清代的雕漆器制作高峰在乾隆时期，虽然造办处亦尝试制作雕漆，且有一些产品，但主要的生产仍在苏州等地区，《康熙朝雕漆初探》一文也推断清初雕漆器的制作当在苏州一带，可知此方角柜应该是清初在苏州制作，承进内府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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