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红楼》之一千三百三十九
风之子原创
《红楼梦》有太多的诗文传情。第七十八回，就有一起罕见的贾宝玉和父亲贾政的诗文传情。当然，这件事的起因，是贾政年迈，名利大灰，重回诗酒放诞之初心。
且看这父子是如何交集的。
说到如何写姽婳将军林四娘，宝玉自有见解。所谓：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
来看贾政的反应：
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
可见于诗歌一流，这父子俩还是有些共同见识的。贾政之前倡导八股，反对艳曲，不过是为了给子侄做个榜样。如今卸下八股行头，才露出诗学功底。所以，儿子之说，父心甚慰，居然愿意为儿执笔，舔犊之情，见矣。所谓不好了我捶你那肉，已经有点亲昵的意思了。
之前功名之心大盛的贾政，下手打宝玉之狠，竟是有些令人发指，看看贾母王夫人的反应便知。可见，功利是可以扭曲人性的。现在名利大灰的贾政，重回初心，也难掩慈父本性。曹雪芹于贾政处，写出了人性的回归。
宝玉第一句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
虽然暗许了宝玉不必非走科举之路，但为父的要求依然严格，开首一句的评价是粗鄙。这一句确实平平，只是才一句，不知后面词意如何，姑且留着，并未急着否定，较之之前的政老，已算是一种宽容。紧接着：
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
这三句，着实好，贾政也是满意的，只是严父本色，不动声色。倒要看看后面如何转。贾政此语，道出了贾政的诗学功底，绝非我等误以为的平平。贾政原本是诗酒放诞之人，早年于诗学肯定也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
且看宝玉的转：
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叱吒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
这又有你说嘴的了。”
这几句，贾政也是满意的，只是不满意儿子的傲娇自得，依然是严父本色。
然后：
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
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
这一段直接就是父子斗法了。父子各有看法，贾政的指点其实是行家的指点，指出了宝玉此时的弊端和难处，偏偏宝玉于诗学，正如贾政所言，是有些歪才的，末了一句，让政老极为满意，消弭了一场争执。其实政老之意，并非要力压儿子一头，而是为儿子担心，见写得好了，也不由得笑了，果然后生可畏，没有辱没贾府门楣。
但是，父亲这样边讨论边创作的办法，是很扰了宝玉的诗兴的。于是，宝玉索性摊牌：
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
贾政此时的呵斥，不过是严厉的同意儿子的意见罢了。他是在告诫儿子，即便诗学，也是要千锤百炼的。这是为父的苦心。但是这番严厉的话，其实是对宝玉目前的诗作甚为满意，要求儿子继续罢了。于是：
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
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
贾政果然没有再打断宝玉，只是偶尔忍不住还是要提点一下，生怕儿子续不下去或者续的不好，这就是做父亲的心，总是担心过度。于是：
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从贾政之笑，可见总体是满意的，只是不肯谬奖，也不可自骄。宝玉作完，贾政没有再提出意见，已经是肯定了，只是还得自谦一下。一句去罢，就是今日考试已经过关的意思，于是连带着贾环贾兰三人，如得了大赦一般溜之大吉。
从这一段贾政父子合作创作来看。第一是贾政的诗学功底了得，绝非泛泛之辈。贾政此生，也算是可怜。空有一番八股举业的本领和诗学功底，却因了皇恩浩荡，反背了走捷径的虚名，误了一身本领。后来女儿又册封了贵妃，于是贾政之功名，似乎全是沾了家族和女儿的荣光。其实贾政内心，何尝不想抛开虚名，放手一搏，只怕也想着不会输了妹夫林如海呢。这是贾政内心之憾，之痛，不足为外人道也。
第二是父子情深，抛却了功名浮云的贾政，更多的看到了儿子宝玉的诗学才华，也是颇感欣慰的。这和他见了黛玉的匾拟一字未改异常高兴是一样的心情。或许遥想贾政当年，也是和妹妹贾敏，如现今宝玉和众姐妹一般，高谈阔论，纵横古今，指点江山的。那一番年少轻狂，那一番意气风流，全寄托在此刻对儿子的指点、比较上了。
第三是贾政和宝玉贾环贾兰之情，还是有差异的。贾环是庶子，在贾政眼中形容猥琐举止荒疏，远不似贾宝玉一般气质高贵神采飞扬。而于贾兰，虽是长孙，又添了丧贾珠之痛，虽极为疼爱，毕竟隔了一辈，还是有些生疏的。只有宝玉，打也打得，骂也骂的，无论伦理血缘，皆是最亲近之人。虽然举业已委与环兰，始终看视宝玉非同一般。
为人父者，负也。不负了溺爱之情，又怎能琢玉成器？
至七十八回，贾政贾宝玉父子之情，见矣。 （风语红楼讲座在喜马拉雅开讲啦。直接在喜马拉雅搜“风语红楼讲座”即可收听。《风语红楼》1、2辑当当网有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