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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中篇小说连载5)

    九四:有命,无咎。畴离祉。

    “操!有酒喝也不招呼我一声!”次仁将宿舍门“乒”地一声推开,把正在烛光下对饮的秦轮和尼玛俩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怎么?小秦格拉,你不欢迎我来吗?”“快,秀等甲(请坐)!”秦轮象鸡啄米一样,点头弯腰,将自己所坐的床沿让出来。

    “不不,这书箱不是挺好吗?我就坐这儿,行啦!”次仁用手拍了拍靠在墙根的那只大木箱,一屁股坐了上去,双腿一盘,大大咧咧地扬起右手来──手中拎着的是一腿新鲜而又肥嫩的羊肉──吩咐,“尼玛主任,快,帮忙把这肉煮了!”

    “亚亚!”尼玛操起羊腿,到门口用清水淋了淋,回头搁在一块面板上,三下五除二地斩作几大块,捺进一只平锅中,掺好水便往牛粪炉上端。“莫急莫急,还得加点佐料嘛!”秦轮从桌屉中找出一个塑料袋,把里面装着的桂皮、茴香、八角等,每样都撒了一点在锅里。“来来,接着桶(喝)!”尼玛往桌旁那唯一的椅子上一坐,将盛酒的大号茶缸端起,反客为主地递给次仁,“正想骑马送来鞍。次仁师傅,您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哩!”

    “锦缎虽老花犹在。今晚,是他们汉族的中秋节,小秦格拉也没出门,傍晚又见你拎着罐头什么的过来,我琢磨着,肯定有酒喝嘛!”次仁边说边猛灌了一大口,也许用劲太足,酒滴从他的嘴角两边,顺着稀疏的几根黄须淌落,几乎打湿了胸前的袍襟。“您才说对了一半,今晚还是秦老师的生日。这小子也不请客,独自闷在屋里,不知是想讨堂客还是咋的?”尼玛边说边跟次仁轮番对饮。

    “讨堂客?啥叫堂客?!”次仁摸着尖下巴中间的那道凹痕,眨着枣核般的小眼睛发问。“嘿嘿,那是他们老家的土话。‘堂客’,也就是我们藏语中的‘那姆’(妻子)。”“噢,小秦格拉,满二十七岁了吧?照我们藏族的算法,那该是二十九岁,是该成亲了。”次仁扳着指头算了算,忽然话题一转,数落起尼玛来,“肥羊不知瘦羊饿。你这当主任的,只管自己跟那姆在一起,亲呀爱的,就不管管他的事?”“当然要管,我们学校的、医院的、县直机关单位的,无论是藏族‘普姆’(姑娘),还是汉族女孩,只要他看得上。如果我不好出面,可以叫我那姆扎西去说嘛!哥们,你讲——对不对?”尼玛偏过头,向守在炉旁添加牛粪的秦轮,捻了一下指头。

    秦轮那天半夜从达娃家告辞回来,乘着酒意,和衣躺在床上,像炒锅里的活虾,翻来复去地无法成眠。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老家在湘中一带的穷山窝里,穷得连周围数十里那高高矮矮的石山,像癞痢头一样,只长茅草荆棘不长树。那岩壑中被开垦出来的小块水田与旱地,就象缀在山神爷身上的“百纳衣”。

    秦轮生于五八年,属狗,两岁时丧父,八岁时丧母,靠年仅十四岁的姐姐,把自己抚养长大。生活的艰辛自不用说,就连在大学四年也是一副寒酸相。临毕业时,秦轮出人意料地申请进藏,一是听说西藏工资高,想多挣点钱,来回报还在苦窝中挣扎的姐姐;二是想出人头地干一番事业,如同脚踏风火轮的哪吒,义无反顾地奔上了西行的征程。

    进藏一年多,秦轮逐渐适应了高原的气候与清贫的生活,更喜欢上了藏汉同事之间那种“有盐同咸、无盐同淡”般的质朴感情。尤其是达娃校长,对自己亲如姐弟般的呵护,仿佛“脚乏得骏马、口渴遇甘露”,心中虽然早已悄悄地感光过她的倩影,却不敢当面流露出半点非份的想法。那天夜半更深,达娃校长借酒提出的请求,是那么无遮无拦,不含任何儿女私情。秦轮也曾有过冲动,很想趁机占有她的身子,转瞬间又觉自己的想法过份卑劣,于天地所难容……

    直到此时,秦轮还在为自己那夜的婉拒,而深感庆幸。眼下,忽然听到次仁与尼玛聊开了讨堂客的事,不免为之一惊。心想:莫非次仁师傅听到了什么风声,今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如果真有什么意外,或者发生了对达娃校长不利的什么情况,只好由自己把罪过全部揽到头上,无论如何都得维护好她的声誉。

    秦轮蹲在炉旁,将牛粪掰成很小很小的碎块,一一塞进炉中。心绪还没理清,只听“扑扑”的喷水声,原来那平锅中的羊肉已经煮开了。汤水从锅盖缝里迸溅出来,滴淌在火红的炉筒上,“哧哧”地直冒热气。尼玛蹦过来,嚷着:“行了行了,再煮下去,鲜味都冇得啦!”他双手举起平锅,往长条课桌上“乒”地一放,指头差点被烫起了泡,赶紧既吐唾沫,又捻耳朵。

    “操!你这个属老鼠的,倒像只猴。烫伤没有?”次仁边取笑边关切地问,一边拔出随身携带的小藏刀,挑开锅盖,戳起一坨肉来,“好好,先慰劳你一下!”“不不,应该先给秦老师,他今晚是‘重庆──喜上加喜’哩!”“哪有主人先呷的道理?你是客人,快请!”“干脆我带头,一人一坨,看你们还争什么争?”次仁说着将肉往自己面前的盘中一放,分别给他俩也挑了一坨。

    “还是次仁师傅爽快,来来,继续喝!”秦轮坐回床沿,抄起酒瓶,“扑通、扑通”地往大茶缸里添酒。尼玛双手扳住酒瓶,一迭连声地劝告着:“哥们哥们,已经两瓶了。明天地区教育局领导要来,下午你还有堂公开课,悠着点吧!”“操!明早我还要出车呢!喝醉怕啥?回去往藏床上一倒,难道还怕扎西一脚——踹下你来?!”次仁用刀剔着正冒热气的肥羊肉,边吃边用袍袖抹了一下嘴唇。

    “是罗是罗,连次仁师傅都不拍,你急么子嘛?!”秦轮把茶缸塞进尼玛手中,俯身从桌屉里找出半瓶辣椒酱,“来来,沾点酱更好呷!”尼玛端起茶缸,装模作样地往嘴边一送,酒星还没沾唇就赶紧转给了次仁:“次仁师傅,您不怕那姆,就多喝点,等下醉熏熏地回去,达娃校长会让您上床——那才怪呢!”“上她的床?我、我,恐怕得下辈子啦!”次仁把小刀交在拿肉的左手中,捞过茶缸来就灌,如同“刚歇下来的跑马──饥渴难忍”。

    秦轮听出他的话中,有一种明显的无奈与伤感,忙向尼玛使眼色。但尼玛却未在意,像抠机关枪一样边说边抬起右手,三个指头捻动着:“不会吧,您今年才四十四,达娃校长也不过四十一,莫非就不那个、那个了吗?!”次仁将右手的拇指竖起来:“贡觉松(以三宝的名义起誓)!我、我这一辈子,从、从来都没有那个!”“拉萨的店主,没有朝过释迦牟尼佛?这事,真让我不敢相信!”尼玛使劲摇着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表示。

    “不信?不信?!我、我……”次仁无法辩解,“腾”地一下立在了木箱上,将拴在腰间的红绸带一扯,藏袍敞开了,长裤往下掉落。秦轮和尼玛惊诧地望了过去,只见次仁将衬衣撩开了,内裤也没穿,胸腹部有大大小小十几道竖着的伤疤,最下面光溜溜的,既不见阴毛,也不见那一串玩意儿。“你们,你们感觉奇怪,是吧?这、这就是五九年那些叛匪们,给我留下来的磨难!”次仁的嗓音有些嘶哑,就象变了调的鹦鹉在学话。他背后的正面墙上,挂着秦轮精心撰写的一幅楷书——《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眼前的情景,使秦轮和尼玛感到极大的震惊。他们曾经听说过,次仁勇斗叛匪的故事:那是在五九年“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岁月里,农奴出身的养路工次仁,和几辆往藏北运送救灾粮的汽车,在道班被数百名叛匪围攻,三天三夜都没有打个盹。他趁风雪交加的晚上,冒死冲出包围圈,去给黑河的解放军送信,途中不幸被叛匪俘获。为了不让信件落入敌人手中,次仁趁押解的叛匪不注意时,低头将缝在藏袍领口中的信,咬烂吞进肚里。敌人将他拴在马后,在沙石公路上扬鞭驱驰,那些尖利的石块,划破了他的胸腹与膝盖,殷红的鲜血和白花花的肠子,渗洒在公路上,老远,老远。叛匪们以为他死了,将其丢弃在路边,过后被前来剿匪的军车救起,送往拉萨医治。次仁伤愈后成了英雄,却没有居功自傲,坚持要当个开车的工人,后来成了县车队的模范驾驶员……

    看着想着,秦轮的双眼模糊了,他将厚厚的眼镜取下,掏出手巾来,慢慢揩抹着镜片上的泪痕。尼玛含了半片肉在嘴中,也忘了咀嚼,双眼中充满敬佩与悔恨。次仁重新把长裤拉上,系好藏袍与腰带。边坐边心情沉重地叙说:“孔雀的羽毛,只有半截好看。你们,还有好多人,都只听过我那故事的前半截,而没有人听我谈过后半段。叛匪们,不会发善心,知道我没死,也知道我绝对不会死,就想出了更恶毒的主意,将我这一串玩意儿,连根都割掉了,是想让我后半辈子,即使活着也只能过生不如死的日子。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我不仅活得有滋有味,而且还像正常人一样,成了家,娶了个花一样美丽、月亮一样聪敏的达娃。我将她看作眼珠子一样,不让任何沙尘来玷污,不准任何蚊虫来侵扰。我自以为,给了她安全,给了她荣誉,给了她温暖,也给了她幸福。直到半月前的那个晚上,我从地区运货返回县城,天黑了没人卸货,听到鼓乐声,便把车直接开到了礼堂旁。我爬到车头上,踮起脚跟往窗缝中一瞄,恰好看见达娃和小秦格拉,在舞台上边扭边唱,那神情活像一对小夫妻。我的心——登时就像打足了气的车胎,闹得不好就会爆裂。捺着性子想了想,没等你们全部演完,便溜下车头钻进驾驶室,连车灯也没打开,悄悄地滑行离开了那儿。”

    次仁停了一会,才接着往下说:“当时我揣摸着,还会发生点什么情况,便暗中溜回自己院里,先把那只破胎扳倒在地,又提前躲进里屋的旧藏柜中,终于偷听到了达娃和小秦格拉喝酒的那一席话……”

    “次仁师傅,您?!”秦轮以前一直在耽心的事,眼看就要爆发,他好像被人当头猛击了一棍,突然定格在那里,双手停止了揩动,嘴巴张成了半圆,一颗心都几乎要从口腔中蹦跳出来。尼玛偏着头,左看右看,轮番盯视着他俩,不知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次仁缓缓地摇了摇头,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将那柄长不过五寸的小藏刀,夹在指端,翻来复去地端详着。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寒光,也许是吃肉太多的缘故,那刀尖变得既薄且窄,还稍略有点向后弯曲。他嘎哑着嗓子说:“当时,我攥着这把刀,好几次都憋不住自己,差点从柜中冲了出来。可后面越听越泄气,就像被碎石戳穿的车轮胎,瘪塌塌的,再也打不成气了。”说着说着,小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下。

    “到如今,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太蠢,太自私;我彻底错了,错了整整十七年。”说到这儿,次仁捞起茶缸来,“咕碌、咕碌”地连喝了几大口,然后抬头仰视着秦轮,神情郑重而又严肃地说,“小秦格拉,我今晚过来,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请尼玛主任作证,向你提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应我!”秦轮已敏感地预料到,次仁将要说出口的请求是什么,正在考虑怎样措辞,才不会伤及他的面子。没想到尼玛在一旁拍着胸,抢先作保:“次仁师傅,有什么要求您就说吧,他是我的哥们,我保证秦老师会答应的!”“唉,你真是扯麻纱,越扯越不清场!”秦轮无奈地跺了一下脚。

    “鸟在天上飞,影在地下留。小秦格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次仁向尼玛说完,又喝了几口酒,才继续跟秦轮作交代,“你好生听着,达娃虽然比你年长十二岁,可她就象一匹没沾过任何染料的白氆氇。我从小就在她们家当‘朗生’(奴隶娃子),几乎是看着她长大……”“次仁师傅,您,您别说了,我、我绝不会答、答应的!”秦轮没等他说完,绕过酒桌,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次仁坐的木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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