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个汉字搭出的诗歌之塔

--------读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作者 新阅读群友 北京朱弦

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杜甫和同在长安的岑参、高适、储光羲、薛据一起爬了一次慈恩寺塔，也就是今天的大雁塔，作了这首《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鵠云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梁谋。

慈恩寺塔，本是晋、隋旧寺，高宗时为文德皇后，也就是有名的长孙皇后立为寺，所以叫慈恩寺，寺内的佛塔，本是玄奘为供奉从印度带回来的经卷等所建，屡经修葺。这就是西安的标志性建筑大雁塔。

五人登上此塔，各有吟咏之作，此为老杜的。

读这首诗，看得出，老杜用120个字，砌了一座宏大的诗歌之塔。这座塔，有三重结构，一重是写登临之动态过程，这是塔的砖木基材，是切实的景象；一重是写触景所思，这是塔的理性骨架；一重是写自己的内心情感，这是塔的灵魂。

且看写登临的一重。

一开头两句“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十个字，交代这座建筑的基本格局，一座高塔横空出世，跨凌长空，卓然高标；只这么说，有点玄虚，就紧接一句“烈风无时休”，高处风大，一个“烈风”不休，登高的感受立即就有了。接着发了四句感慨，就又写登临了。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向上攀爬，就像是穿行在屈曲盘旋的龙蛇洞窟里一样，绕过一层层支撑着的斜柱，爬出幽深的塔腹；貌似能听到银河的水流声；看到秦山破碎(-----老杜是不是有点乌鸦嘴？没多久安史之乱就暴发了!)，看不清泾渭，大地之上，目力所及，茫茫然一片，哪里看得到帝都呢？云在动，黄鹄在飞，不知道它们飞向哪里？随阳大雁，一定是飞向有吃食的地方去了。

这一段，串起来就是，老杜先从已经站在塔顶上说起：高塔之上，立身苍穹，长风烈烈，回想刚才塔中爬行的情形，是在龙蛇的洞窟里曲折穿行；而一旦爬出来到了顶上，能听到天河水声、能看见大地星碎，茫茫然混沌一片；看到云在动、鹄在飞，随阳大雁向南归。

好吧，这一层，是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到的。

接下来的一层，是老杜的内心之景，这一层是思考线。是一片茫茫然秋景凉意。登高风来，心翻百忧。好一个“翻”字! 多么不淡定! 在深塔中探幽穿行，登临高塔，极目茫茫宇宙，遥见七星、侧闻天河，看得见羲和鞭日、少昊行秋，神游万仞、心鹜十极的老杜，开通天眼所见，岂是你我俗人心力所能及？此为第一处，写仰之所极；拉下来，他悲忧的目光投入下界，但见秦山破碎，泾渭混沌，皇州莫辨，人间沧桑-------可是，此时正是大唐的盛世啊! 这样的场景让人不忍卒视，那怎么办呢？

接下来，老杜重新回头仰望长天，呼号舜帝在天之灵，实是呼告太宗。因此寺本为太宗的长孙氏文德皇后祝釐之所，公即所见而追感昭陵；另，高祖号神尧皇帝，太宗受内禅，故以虞舜目之；而舜南巡死于苍梧山(今湖南九疑山，在宁远县东南)，呼告的结果，是苍梧上空愁云密布；与此鲜明对照，但同样让人叹惋的是，当年周穆王西游，与王母醉饮瑶池，夜醉昆仑丘，西王母为之赋谣辞甚悲，王和之；貌似说神话，其实是斥人事，玄宗宠幸贵妃，骊山温泉，俱以相从，荒宴日晚……。老杜啊老杜，尔一介布衣，岂奈王何？! 挣不着大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这注定你在现实的处境。可是，又能奈你何呢？所以，最终只能是“黄鹄云不息”，哀鸣无所投，黄鹄是天鹅，天鹅哀叫，无处可去；岂不见随阳雁，哪里有吃的就飞往哪里，就象那些俗人，有奶便是娘啊!

以上第二重，老杜从仰天到俯地再到告天，融浪漫主义与写实主义之手法于一炉，创天境与人境与心境融一体，令人仰望。

最后一重，是老杜的情感线。跌宕起伏，愁肠百转，忧思难绝。

诗一起首，自谓非旷士，翻百忧。在前面两层的铺排之后，情感线在最后八句明目伸张，“虞舜之叫，瑶池之惜，黄鹄之哀，稻梁之谋”，直接与开头的“百忧”相为照应，章法严密，更见出愁情跌宕难平。

一百二十个字，三条线索，搭起的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宝塔，其间贴合的天衣无缝，旷古烁今，岂谁能及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