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大雨了。
持续的高温,烧得人胸口干灼。脚在地里走一圈,灌满一鞋子的灰。
从山上来的溪水比往年同期少了四分之一,河床窄窄的,卵石露了出来。“和冬天水最少的时候差不多”,老园说。
最近我们移栽了两块地的辣椒苗,挖穴时往下很深都是干的。种好等傍晚气温凉下来,我们就赶紧提着水桶去浇水。可第二天日头一出来,又全部耷拉着脑袋。只有盼望它们努力活过今天的日头,挨到下一次浇水的时候。
最后还是有很多幼苗没有挨过去,焦枯得缩成一根根麻绳似的。见此我们把田里脱粒后剩下的油菜壳收集起来,覆盖在辣椒周围,以减少水分蒸发。又从邻居家接了水管,拉着老远,一窝一窝浇透。
什么时候才下雨呢?
不光是辣椒,日渐干裂的土地上长着苞谷、西红柿、茄子、黄豆、黄瓜、丝瓜、南瓜、四季豆……像是无数鸟窝里嗷嗷待哺的幼雏,张大着嘴巴。
过了几日,天气预报终于说将有冷空气从北方过来,带来三四天的降雨。可等到那日,我们这里的太阳还是准时出现了,只在次日有一场断断续续的小雨。我赶紧移栽长密的苞谷,趁机让老天帮我浇定根水。心里这样想着,它就唱反调似的,把雨停了,过后便再不肯让来。
于是我们又重新拉着水管去地里。
这两天村里各家各户都赶着插秧,争先恐后,把河水抽断流了。我们的秧苗没放化肥,长得慢,可以再等两天雨。问候更大山里的壮族朋友,她家却还没播种。
“今年太旱,没有水,没法犁田”,她解释说。
“可以撒旱秧啊!”
“旱秧也得有点水撒才行,关键是一点水都没有,村里开生产路,水渠被埋,水被堵了。然后水又比较少,拉管都没用。”
“那麻烦呀。”
“先等等吧!能种就种,不能种就明年再说咯。”
又担心石山里的瑶族朋友,果然收到坏消息:“几留了一个多月不下雨啦,今年可能有些植物收不了种子啦。”
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干旱呢?
问了村里很多老人,他们也说不出准确原因,只大概说这几年奇怪气候越来越多,要不就是大涝,要不就是大旱。问年轻人,他们又解释说是现在全球气温变暖。似乎背后都是些说不清楚的原因,离我们很遥远、且无能为力的样子。
可真的是这样吗?
想起上个月出门参加水稻学习班,过三江侗族地区,车上搭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本地侗族。那时我们正翻过重重大山,山上种满了杉木。
侗族谚语里说:“无山就无树,无树就无水,无水不成田,无田不养人”。我想这正是山区涵养水源的所在。
没想到两人却抱怨起这几年杉树种太多——大家把其他杂木都砍掉,全种上了杉树。杉树木质好,比一般树更能买个好价钱,历来是侗家起木楼的原料,很早就有人工造林的历史,可如此大规模单一化种植,却是近代以来才愈演愈烈。
“全部种杉树,就和全部种桉树一样有害了!”
原始植被破坏后,只让单一物种生长,让森林失去了原本丰富多层次的立体结构,保水能力也随之减弱。试想一下,以前人们走进森林,抬头有高大的巨木、爬藤,身边环绕着各种各样的枫树、杂木、灌木和浆果,脚下是软软的青苔和蕨类,交杂错落。而现在杉树遮蔽了一切,阴暗的地面只有光秃秃的一片。
无独有偶,前两天想吃芭蕉,联系上了云南元江的傣族阿姐,她早年曾外出打工,但一直怀念幼时傣家的竹楼、芭蕉、稻田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几年前和丈夫一起回家务农,接手父亲山里的果园。
“最近每天都是四十多度,鸡鸭鹅热得直叫。”她向我说:“小时候,村里是土路,门口是水田,屋后是大山。现在村村水泥路,路灯……然后水稻田都是水果地啦。”
想起2018年去云南金平大山里采访,当地的哈尼族、苗族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现在大家都不种水稻了,改种香蕉,那个挣钱多。只见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被香蕉林包围着,树上挂着香蕉,门前堆着香蕉,人吃香蕉,鸡鸭猪也吃香蕉。
“这样水改旱,种植结构的变化对当地生态环境影响大吗?”我赶紧追问。
“从这两年的天气来看,也是有影响的,因为整个县都在栽种水果,很多大山都开发了,就出现了严重的干旱,今年就特别明显。”阿姐回答。
眼前浮现出曾经去到元江不远处新平看到的景象。那些连绵的高山上,全是裸露的泥土,寸草不生,只种好像剑麻一类的经济作物,满目疮痍令人头皮发麻。
去年10月,我在泰国北部山地一个名叫Nongtao的克伦族村庄居住了一个多月。那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地方,民风淳朴,作为生活根基的水稻生产中至今保持着集体劳动、相互帮助的习俗。
克伦族信仰万物有灵,水稻种植中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都有与之相应的仪式。村民们通过仪式,与自然的神灵和恶灵沟通,请求保佑,感恩保佑,或者为不敬的行为忏悔。在我的研习计划中有一项很重要的活动——参加水稻丰收的庆祝仪式,那天村民们将用今年的新米酿成米酒,献给“水稻母亲”,然后全村欢饮。可直到我离开,这个仪式也未如期举行。
“今年收割结束的时间,比往年晚了半个月。” 我在村里的导师Kwiv告诉我,因为水源不足。不断涌入山区的新兴事物日益刺激着村民的消费欲望,近十几年来,随着整个泰北山地经济作物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用水日益紧张,今年一些高海拔水田的插秧时间一再推迟,加之全球气候变暖,给粮食生产带来更多不确定性。“这几年炎热的天气越来越多,雨水变少。”不止一个村民向我发出这样的感叹。
为了追逐经济发展,我们已然向自然透支了太多。
这几年来不断游走在山地部落,看见了太多的美好和光辉,也目睹它们在变迁中无声消亡。我愈发担心未来的生态环境是否会变得越来越不适合耕种,乃至生存?
可当我回忆这些的时候,又分明看到年轻一代的原住民也在用他们的方式来守护祖地,具体而微,却无比踏实:
春耕来侗族朋友把幼子带到水田边,让他第一次见证播种;傣族阿姐和家人一起种植的生态芒果,经过无数次浇水后终于即将成熟;而在Nongtao繁茂森林的荫蔽下,有机咖啡树正开满白花,Kwiv给自己磨了一杯咖啡,正享受插秧前难得的闲适。
写至此已是夜深,泉水也终于汩汩流入我们的秧田。想起克伦族朋友Oshi写的小诗,他曾在满天繁星下的篝火堆边,弹起Daina,轻声为我们唱诵:
我们喝水,因此照料水源
我们利用泥土,所以照料大地
金银在此时已经无法带领我们了,
蜂蜡和稻米才能指引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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