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有两个写情诗的圣手，一个是柳永，一个张先。这篇讲张先的故事，和他的《一丛花》（伤高怀远）。
人生从四十岁开始
在柳永的时代，只有一个人能够与他齐名，那就是张先。
美国人说：“人生从四十岁开始。”这话用在张先身上特别合适。因为他四十岁之前的事迹，不仅没有像样的记述，连不像样的传说也没有。如今能考证的，都在他“不惑”之后。
张先的父亲名叫张维，一辈子没有做过官。当时人说他“躬耕以为养”，按字面讲，那他就是农夫了。可是依照古人作文的通例，富甲一方的地主也可以这么描述，只要他不曾做官。无论如何，张维的生活是极为惬意的，连他家的花园，也被湖州太守借来宴客。那时的湖州，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湖州太守宴客还要借他家的园子，这不由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阔绰。
但是张先直到四十一岁才考中进士。此前他大约经常奔走权贵之门，讨好大官的词不少，肉麻的地方也与柳永有得一拼。而让他获得普遍声誉的则是眷山恋水之作，这方面，张先和柳永都是圣手，柳永才高，张先韵胜，各有胜场。
没有证据表明张先和柳永有过交往。宋人的笔记中倒是保存着张先对柳永的评论，他把柳永甚为得意的一首词贬得一钱不值，说它“语意颠倒”，没有章法。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当时的舆论，认为二人齐名，而张先稍逊一筹。张先大约是怀着嫉妒吧。后世词评家特别欣赏柳永的地方，恰恰就是柳永善于在词中叙事，而且讲得娓娓动听。
这首《一丛花》是张先恋情词中的名作。宋代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张先和一位年轻的尼姑有私情，庵里的老尼姑发觉了，出于保护或者嫉妒或者其他理由，把小尼姑安置到池心小岛的高阁中，料定她从此只能望池兴叹、“伤高怀远”。然而爱情是容易给人以勇气和智慧的，小尼姑居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放下一张梯子，接引张先上楼与她相会。——相同的情节，我们经常在欧洲的戏剧或小说中见到，可见古今中外，人们要是“坏”起来，那都是差不多的。
传言说，这首词，便是张先自曝的罗曼史。无法考证这桩事情发生的准确年代，我私意盼望它在张先四十之前。我没法设想一位行将发福的中年男子半夜三更爬梯子、钻窗子的镜头。
张先家的大宅子非常有名，像文物一样保存了几百年，到元代和明代都还有人记述。参考这些记载，我揣摩着，那尼姑居住的地方很可能就在张先家的“南园”附近，她是张先的邻居；或者甚至就在“南园”之中，她是张先家中供养的尼姑，像《红楼梦》中贾府里供养的妙玉一样。无论是哪种情形，这都是非常大胆而出格的行为。近世有许多学者怀疑这记述的真实性，可我相信。
顺便提一句，对于宋人笔记中记载的词人轶事，近代学者的普遍态度是除非经过今人证实，否则不予采信；而我的态度是，除非今人能够证伪，否则不予排除。我对宋人学术道德的信任，超过今人。
话说远了。回来说词。北宋中叶先后主盟文坛的有晏殊和欧阳修，他们彼此忌恨，可对这首词，两人都赞不绝口。晏殊喜欢“无物似情浓”，欧阳修喜欢“桃杏嫁东风”。据说晏殊聘请张先做助手，主要就是缘于对这首词的欣赏。张先由低级官员晋升为中级官员，这次聘任非常关键。他的仕途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件纷沸传扬的风流韵事而受到影响。
按理说，狎妓在当时是合法、合理而且合情的，而盗尼，怎么说都突破了道德的底线。可是张先因盗尼而升官，柳永因狎妓而蹉跎，这个矛盾如果一定要做出解释，那确实得很费一番唇舌。历史总是要留下一些无法破解的谜团，试图把每件事情都研究清楚，太狂妄了吧。
张先和柳永的官都没做大。这算不上是特别的不幸。无数读书人穷经皓首，连科第都没摸着。像张先和柳永这样四五十岁登第的，官场中拼搏二三十年做到中级官员，说不上顺风满帆，那也是按部就班，已经是值得庆幸了。很多人连这样的机缘也还没有呢。
柳永特爱抱怨，于是大家就觉得他怀才不遇。张先倒不大肯罗嗦。莫非他自以为是个特别幸运的人？
张先
一丛花
伤高怀远几时穷登高而望，怀念远方之人，忧伤无限？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千万条柳丝乱，
更东陌路、飞絮柳絮濛濛。
嘶骑渐遥情人骑马渐渐远去，
征尘路上飞扬的尘土不断，
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
南北小桥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照应开头的“伤高”。此处由白天写到夜晚，
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
不如桃杏，
犹解知道嫁东风在春风骀荡的季节里盛开。
生命值 ★★★
前面讲过，这首词在宋代名气很大，流传很广。相传有一次张先去拜访欧阳修，欧阳修热情相迎，向别人介绍说：“这就是‘桃杏嫁东风’郎中。”
流传至今日，词中的爱情故事可能不再打动人心，然而，那种缠绵悱恻、无时不在的思念之情，仍然就在每个读者的眼前和心里。
智慧值 ★★☆
据说，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是的，她放下了那张梯子，接引了那个男子，留给自己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桃花杏花可以在骀荡的春风中盛开，她的思念，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自己品尝。
傻不傻？
情感值 ★★★★★
宋词之所以动人，常常是因为它描写的情感，只是纯粹的情感。
单从词中看，我们知道的，只是一个女子，和她无穷无尽的思念。读者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的人，年龄、容貌、职业、家世、遭际等等，一概不知道，只能感受那从早到晚、无时停止的思念和幽怨。
这只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无休止的、无穷尽的、无道理的思念。世上总有这样的思念，你我都会有。因此跨越千年，它依然动人。
技法值 ★★★
假如让我来评判，我会更赞成晏殊，更欣赏“无物似情浓”，而不是像欧阳修那样，喜欢“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桃杏嫁东风”很巧妙，很新颖，狠独特，很天才，很匪夷所思，很让人拍案叫绝。然而细细咀嚼，终觉不如“无物似情浓”那样深沉、那样厚重。就那么一句话，直别别地讲出来，没有掩饰，也不加修饰，就是直接戳在读者的心里。
我有时甚至想，元好问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比起这句，也还是薄了。
晏殊与欧阳修在欣赏这首词时，他们眼光的差异，也许只是因为前者比后者大了十六岁吧。
总 评 ★★★☆
所有人都追求爱情的甜蜜，而没有人能摆脱相思的苦楚，故而爱到深时，岂能真无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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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老师，上海高中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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