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五纪》思想观念发微*
程浩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
摘要
清华简《五纪》以灾异论中的常见母题洪水故事开篇,引出了该篇的核心概念“五纪”,并顺势推出一整套以之为基础的思想纲领与社会治理方案。“五纪”理论的产生源于古人对天文历数的观察,而为了服务商周以来强调人身依附的等级秩序,又进一步演绎出了一套“天地神人”的宇宙体系。该篇构建的七十二位神明,通过“比物连类”的类感机制,与世间万物都建立了匹配关系。而《五纪》大谈天地神明的最终追求,还是通过“神道设教”的方式化民成俗、维护统治秩序。为了实现这一目的,该篇融合阴阳之学对儒家思想进行了改造,剔除了凸显人民主体地位的“仁”等概念,反复宣扬“礼、义、爱、信、忠”,以强调对君主的忠诚。
关键词
清华简 《五纪》 数法日月 比物连类 神道设教
清华简第十一辑整理报告收录了一卷原编有131号的长篇竹书,整理者题之为《五纪》。[1]该篇内容庞杂、包罗万象,可以称得上一部战国时期关于宇宙认知的“百科全书”。简文所体现的思想观念,总体上合于中国古代思想演变的脉络,相对于传统的认识又有很多局部性的突破,在思想史上有着独特的地位,对于先秦思想的研究势必产生重要影响。笔者不专治思想史,深感难以驾驭全篇宏旨,仅择取篇中比较突出的思想观念略加申说,望达抛砖引玉之效。
一、灾异见天意:洪水故事与“五纪”的提出
作为一篇战国人撰写的思想文献,该篇的起首采取了当时普遍行用的“设为故事以证其义”套路:[2]
隹(唯)昔方又(有)港(洪),
简文描述了上古时期一场滔天的洪水,[3] 浸灌、毁坏了天下的秩序。面对这场亘古未有的灾异,后帝罪己自靖后,通过“修历五纪”的方式取得了天地、神祇、万民的认同,此后洪水得以弥平,“五纪”重归常轨。其中的主人公“后帝”,从全篇的描述来看,当是该篇所构建的宇宙体系中的至上神,类似于商周时人口中的“天帝”“上帝”以及后来的“太一”等。本篇所阐述的核心概念“五纪”,既是由后帝建立、修正的,在下文中也是以“后曰”的形式层层揭开,而按照简文的逻辑,这一切的动因皆是这场洪水。
洪水故事是中国早期神话传说中的重要母题,《尚书》的《尧典》《禹贡》《洪范》等篇,就多有上古帝王遭遇洪水困扰的描述。这些篇目约莫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与《五纪》的时代相去不会太远,叙事模式也有诸多相近之处。其中的《洪范》一篇,讲述的是周武王代商后向箕子请教彝伦大法的问对。面对武王之问,箕子便托出了禹治洪水得洪范九畴的故事,其云:
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4]
禹从天帝处得到“洪范九畴”,与《五纪》中后帝修历的“五纪”一样,均是具有最高纲领意义的哲学概念,而且获取途径也都与洪水有关。
在中国古代的政治伦理中,灾异论一直是影响深远的重要命题。灾异由于与自然界联系紧密,常常被视作天意的直接表达。董仲舒申发“天人感应”学说,其立论基础便是“灾异以见天意”。[5]实际上,借用灾异来对政治思想进行表达,并非汉代人的首创,春秋战国时候的思想文献已经非常熟悉这种模式了。比如《尚书》的《吕刑》以蚩尤作乱为背景引出黄帝所作刑法典律,清华简《成人》论述法度的重要性,也是因为当时出现了“土多见妖,流而淫行”的灾祥。
与后世都将灾异视作上天对失道君主的惩戒所不同的是,在《五纪》等战国文献中的叙事中,“天见妖祥”多是作为贤王圣君拨乱反正的契机。《吕氏春秋·应同》云: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6]
对于这些圣王而言,他们所遭遇的灾祥只是上天对其道德水平与治理能力的一次考验。在这样的话术里,天见灾祥乎下民,乃是“帝王者之将兴”的先决条件,而君王则需要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洪范》中禹用“洪范九畴”使“彝伦攸叙”,以及《五纪》中后帝通过“修历五纪”使“有洪乃弥”,其实都出自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造作故事后的自我表达,是他们为感君而拟写的思想纲领与社会治理方案。
二、数法日月:“五纪”的内涵及其本源
由后帝所创设的这套理论体系,在《五纪》中被描绘得十分有效。“五纪”的敷行不仅使后帝治下的天地神民同心同德、肆虐的洪水得以平息,还可以让相关天象“参伍焕章,明明不惰,有昭三光”(简62)。而在后文中,作为人王的黄帝正是施用了以“五纪”为纲领的社会秩序,在应对蚩尤的叛乱时也取得了全面的胜利。[7]
对于“五纪”究竟何指,以及为什么有如此奥妙,作者在下文中是这样表达的:
后曰:日、月、星、㫳(辰)、
文后乃【三】仑(伦)鬲(历)天
由此可知,该篇“五纪”的具体内涵即日、月、星、辰、岁,由于皆与天象有关,便又被称为“天五纪”。值得注意的是,《尚书·洪范》中也有“五纪”之说,具体为“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8]与本篇相比,是将星、辰合并,并多出了“历数”一项。实际上,《五纪》在充分重视日、月、星、辰、岁的同时,历数在篇中地位也是非常高的。上引简文在介绍完“天五纪”后,紧接着就提出了文后(即后帝)乃是根据“天纪初载于日”的特点,类比(即“伦历”)出了“遥古之纪自一始”的规律。而一、二、三、四、五这“天下之数算”,不仅在这里被提升到了“唯后之律”的高度,于后文中也是作为“五算”与“五时”“五度”“五正”“五章”并称。除此之外,该篇全文都充斥着春秋战国文献中广泛存在的“以数为纪”现象, [9]而且以用“五”为绝大多数。
《五纪》对天文历数的深度吸纳,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文献中对上古帝王行迹的描写。《史记·五帝本纪》载帝喾能“历日月而迎送之”,帝尧可“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帝舜则“合时月正日”。[10]清华简《保训》更是说舜在作下民时就曾“易位设稽,测阴阳之物”,并因此获得了“中道”。[11]由于与农业生产密切相关,天文历法可以说是古代社会的核心科技,作为统治阶层或为之服务的知识分子,不得不对其加以重视。
中国古代思想与哲学的发生,很多时候都源于对以天象为代表的自然界的观察。《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2]即便是老子哲学的中心“道”,也无外乎法象自然而来。在战国时期曾显赫一时的所谓阴阳家,《汉书·艺文志》云其“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13]阴阳五行学说的产生,与古人“历象日月星辰”的行为,也就是对天文现象的观察,一定是密切相关的。也正是由于天文历法知识兼具实用性与神秘性,以之为基础产生的思想观念,也大受后王君公的欢迎。《史记·封禅书》记载战国时阴阳家的代表人物邹衍曾“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14]《孟子荀卿列传》云其著作有“十余万言”,还说燕昭王曾“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15]足见其说之盛行。邹衍活跃在孟、庄、屈“三子会宗”的时代,约与清华简的写定同时。[16]在这样一个中国历史上思想碰撞最为激烈的时期,如果我们推说《五纪》的写作可能受到了阴阳五行学说的深刻影响,大概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在对以天象为核心的自然界进行观察的基础上,《五纪》不仅总结出了自己的天道理论,还建立了一套囊括了“天地神人”的宇宙体系,也就是简文开篇所说的“天地、神祇、万貌”。作为自然的天、地,[17]有的时候会被省称为天,统一视作居于这一体系的最高层级。而当天与地并举之时,显然后者的地位要稍微低一些。且看下面的简文:
天五
天对应的是本篇的核心概念“五纪”,而地对应的仅为“五常”。同时地还要“恭天”,可见其确是由天统属的。
过去我们所熟悉的古代宇宙体系一般都只包括“天地人”。如《周易·系辞下》云:“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并将之统称为“三才”。[18]马王堆帛书《经法》篇中提到“王天[下]者之道,有天焉,有人焉,有地焉。三者参用之,□□而有天下矣”,[19]强调的也是“天地人”相互参用。《五纪》篇最大的不同,是在“天地”与“人”之间增加了一个层级“神”,作为二者的中间层。而且其构建的神明系统,也要比我们以往看到的文献复杂、周密得多。简文曾以占筮活动为例来说解“天地神人”的关系:
后曰:天为
此处“神为龟”的“神”字,颇疑乃从下而误,本当为“地”。所谓的“天为筮,地为龟,明神相贰”,是说神明是作为天与地辅佐,以统摄人事。而简文说天下的礼仪首先用于事天,之后才是用诸神与人的,也明确表达了三者之间的层级关系。
在这样一套理论体系中,人处于最低的层级,所以既要敬天又需事神。除了上引简文的“神使人”外,本篇还说:
集(杂)悳(德)不屯(纯),百祟之央(殃)。民之不敬,神示(祇)弗良。天下有尚(常),不韦(违)之用行。
对于不循规蹈矩的人,天地与神明会分别降下灾殃。在天命与鬼神的双重禁锢下,万民只好恭事行常,这显然是牧民者所喜闻乐见的。
总而言之,《五纪》篇强调的“天地神人”宇宙体系,所服务的仍是商周以来强调人身依附的等级秩序。相对于同时期孟子强调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20] 以及荀子所呼吁的“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21] 显然要消极得多。
三、比物连类:天道人事互相匹配
《五纪》对天地神明的信奉、对自然之力的崇拜,使得篇中充斥着“万物有灵”的泛灵论思维。简文在篇首有这样一段概述:
后曰:
一风,二雨,三寒,四
一㯖(直),二巨(矩),三准,四
㯖(直)豊(礼),巨(矩)义,准㤅(爱),
豊(礼)青,义白,㤅(爱)墨(黑),
在对“数算”“五时”“五度”“五正”“五章”的具体所指进行介绍后,又各配以六位司掌的神祇,共三十位,即:
章:日、昜(扬)者、
正:月、娄、
厇(度):门、行、
寺(时):大山、大川、高
娄(数)
也就是说,在《五纪》的作者看来,无论是风、雨、寒、暑、雷(即“大音”)这类客观的气象,还是青、白、黑、赤、黄等直观的色彩,甚至礼、义、爱、信、忠这些抽象的道德概念,都是具有灵力与自然精神的。
在这样的理论指引下,一切气质相关、属性相近,甚或纪数相同的事物,都可进行配比。比如德行即可与器官相配:
后曰:目相豊(礼),口相义,耳相㤅(爱),鼻相
纪律法则可与“五纪”等天象相配:
后曰:日隹(唯)尚(常),而月隹(唯)则,星隹(唯)型,㫳(辰)隹(唯)
为了配合这种“观物比德”的运行机理,使篇中的类感机制更为周延,《五纪》还建立了一套十分完备的星宿与神祇系统:
后曰:豊(礼)、义、㤅(爱)、
后曰:天
后【二七】曰:天下之神示(祇),神之受
简文先罗列了“六德合五建,四维算行星”所形成的二十八宿,所用名称与文献中的二十八宿之名略有差异。[23]
接下来,简文把所有神祇分为了三个群组,即“群神十有八”“群祇二十有四”以及“群神二十有八”。
我们先来看“群神十有八”,即“天地、四荒、四冘、四柱、四唯”。关于这十八位大神,简文曾说:“十神有八,以光天下六贞”(简30),[24]并称“于天如规,于神如矩,于人如度,天地、四荒、四冘、四柱、四唯是司”(简97),可见他们是《五纪》篇众多神祇中最重要的一组。这其中,天、地自不必多讲,而其他十六位则均需进行辨析。
1.“四荒”即“四方”
“四荒”,简文原写作“四巟”。文献中的“四荒”,此前都解释为四方偏远之地,如《尔雅·释地》云:“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25]但在一些较早的用例中,所谓“四荒”看起来与“四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如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似乎就是四面八方的意思。而在本篇中,“四荒”基本上可以视作“四方”的另指。《五纪》中有一段专讲“群神之号”的文字,我们在讨论时还将多次引用,兹录其文于下:
天亓(其)
四【三七】巟(荒)同
四冘同
四梪(柱)同
四惟(唯)同
东司同
南【三九】司同
西司同
北司同
四维同
南门亓(其)
北【四一】主(斗)亓(其)
简文的“四荒同号曰天㕫”,整理报告将“㕫”破读为“荒”,其实不必。“㕫”就是“方”,“四荒”之所以被统称为“天方”,乃是由于他们是分别掌管东方、南方、西方、北方的四位天神。
我们之所以把“四荒”理解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是由于《五纪》中有一段关于“建神正向”的描述:
后曰:参聿(律)建神正向,
简文的这段话提供了丰富的关于方位与神明的信息,明确地告诉我们“四冘”等神与方向有关,并且分别有着东、南、西、北四位。以此类推,“四荒”也应该分别是掌管四方的东荒、南荒、西荒、北荒。
2.“四冘”是“四辅”
在《五纪》的“建神正向”系统里,整个地理方位被分为了“四方十二位”,其中“四荒”代表着四方,而“四冘、四柱、四唯”则分别占据十二位。十二位中居于“四正”之位的,就是“东冘、南冘、西冘、北冘”等“四冘”。
“四冘”在篇中反复出现了多次,如果如字读,具体指什么不太好理解。在该篇的整理过程中,笔者始终坚持所谓“四冘”其实是“四甫(辅)”之讹。从字形上看,本篇的相关字皆写作“
如此理解,最大的好处是可与本篇中的黄帝故事相呼应。后文讲黄帝与蚩尤作战,得到了四荒、四辅、四柱、四唯等天神的降地辅佐。文献中素有“黄帝四面”的说法,《尸子》载:“子贡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 [26]在孔子看来,所谓“黄帝四面”,即在四方都有佐治之臣。这种认识可以得到清华简《治政之道》的印证,简文载“夫昔之[言]曰:'昔黄帝方四面’,夫岂面是谓,四佐是谓”,而“四佐”即是该篇在前文中所反复强调的“四辅”。[27] 黄帝有四辅佐之,还见于马王堆帛书《二三子问》“黄帝四辅,尧立三卿”, 以及张家山汉简《盖庐》“黄帝之征天下也……建设四辅”等。[28] 可以作为内证的是,《五纪》简1载后帝亦有“四辅”,而简103“黄帝乃命四冘=之”,也是读为“四辅辅之”更为通顺。
最为关键的证据是,这里的“群神十有八”,其实都是可以在本篇开头介绍三十位神祇中找到名号的。其中的“四荒”即与天、地一同尚数算司忠的“大禾(和)”“少禾(和)”“大
3.“四唯”非“四维”
按照《五纪》“建神正向”的说法,“四辅”所对应的是四正之位,而“礼、爱成左南唯、北唯,东柱、东柱;义、忠成右南唯、北唯,西柱、西柱”又当如何理解呢?
“东柱、东柱”与“西柱、西柱”就是“四柱”,整理报告怀疑其即子弹库帛书四角所绘四树。但是帛书的四树分居四方,而这里的“四柱”显然是更靠近东方与西方的。我们怀疑在“四正”中的“东辅”与“西辅”两个方位之左右当各有一“柱”,“东辅”左右的为“东柱、东柱”,“西辅”左右的即为“西柱、西柱”。
至于“左南唯北唯”与“右南唯北唯”,即是“四唯”。所谓“左南唯北唯”,原应为“左南唯、[左]北唯”,后一个“左”字从前而省。同样的,“右南唯北唯”也应读为“右南唯、[右]北唯”。如此顺读,当然会有增字解经的嫌疑,但是本篇下文中有将居于十二位的大神与人体十二大骨相配的记载,其云:
南冘〈甫(辅)〉右肩,东冘〈甫(辅)〉
此中的“四唯”就写作“左南唯”“右南唯”“北唯之右”“其左”。将之与“建神正向”的相关简文对读,便会知道所谓的“右北唯”就是“北唯之右”,[32] “左北唯”就是“其左”。同理可知,“左南唯”“右南唯”也不过就是“南辅”之左右两位而已。而这与“东辅”“西辅”左右可称“东柱、东柱”与“西柱、西柱”,遵循的其实是类似的规则。
读到此处,有的读者可能会有一个疑问:如果“四唯”指的是“左南唯”“右南唯”“左北唯”“右北唯”,那篇中还出现过的“东维”“南维”“西维”“北维”又是什么呢?
实际上,在《五纪》的方位体系中,“四唯”与“四维”两种概念判然有别,用字也绝不混同。最显豁的证据是简文在“凡群神之号”那部分已经说了“四惟(唯)同号曰天惟(唯)”,紧接着又提到“四维同号曰行星”。此外,在上引简文中“四唯”已经作为“大神”掌“大骨十二”了,而接下来司手、足等“短节小骨”的“祇神”中又有“东维”“南维”“西维”“北维”等“四维”。这足以说明简文是把“四唯”与“四维”区别看待的。
“左南唯”“右南唯”与“左北唯”“右北唯”统称为“四唯”,是地理的方位,类似现在的南偏东、南偏西以及北偏东、北偏西。作为地理方位的“唯”,大部分作“唯”,偶尔也写成“惟”“
而从简文的“四维算行星”“四维同号曰行星”等描述来看,“东维”“南维”“西维”“北维”等“四维”,其实是天文星象。简文云:
后乃诊象,
后帝根据对夜空中星宿的整体观察,以匡定天空的四极,认为其东、南、西、北分别象龙、鸟、虎、蛇之形。“维”有网的意思,所谓“四维”,本义其实是天空中四向的星罗、星网。简文中作为天文星象的“维”,均写作本字“维”,在本篇无一例外。
简文的“建神正向”这一段,在描述完十二位之后还有“成巨(矩)”两个字,看起来十分费解。之后简文又将“建神正向”与十二地支相配,云:
建子、丑、寅、卯、㫳(辰)、巳、午、未、申、【二〇】
这种配比,显然是基于他们所掌管的地理方位,而四方以“纪参”,正可“成天之堵”。因此,这里的“成巨(矩)”很可能与“成天之堵”有关。大家都知道,古代有“天圆地方”的地理概念。矩,《广雅》云“方也”, [33]所谓“成矩”,其实就是说上述四方十二位所构成的大地方位系统,整体是一个方形。
马王堆帛书《十六经·立命》中有一段话,一般认为当与“黄帝四面”有关,其云:“昔者黄宗,质始好信,作自为象,方四面,傅一心,四达自中,前参后参,左参右参”。[34]李零先生曾敏锐地指出,这是“把黄帝摆在一个四方十二位的方位图当中,这种图示显然与式法常用的图式直接有关”。[35] 参照这类“前参后参,左参右参”的区划,再结合我们在上文中的讨论,《五纪》所述的四方十二位便可复原为图1:
图1 《五纪》四方十二位图
司掌图中这四方十二位的十六位大神,再加上天、地,就是《五纪》所说“群神十有八”。而他们具体都是谁呢?对于这个问题,简文在“畴列五纪”一段其实也给出了答案。其云:
后曰【二一】:
借此可知,大昊、稷匿、少昊、颛顼等“四辅”,分别宅处东、南、西、北四极,应即“东辅”“南辅”“西辅”“北辅”。两“东柱”即与“东辅”大昊连称的司命、癸中;两“西柱”即与“西辅”少昊连称的司禄、大严。至于“左南唯”“右南维”,或即与“南辅”稷匿连称的大音、大石;[36] “左北唯”“右北维”,应是与“北辅”颛顼连称的司盟、司𥹜。而根据简文惯用的东、南、西、北叙述顺序进行推测,大和、大胜、少和、少胜或即“东荒”“南荒”“西荒”“北荒”。
如上所述,“群神十有八”中除去天、地的十六位与方位的匹配即可由表·列示:
表1 《五纪》四方十二位司神表
而这十八位顶级神明,内部也是有层级的。具体而言,天、地为上上层,四方(四荒)为上中层,十二位(四辅、四柱、四唯)则为上下层。简文有一段描述“群神十有八”属性的话:
天曰坨(施),
其中天、地之名不易,四方之神合称和、胜,而对十二位之神则仅名以所配比的地支。
在明确了位于上层的“群神十有八”后,我们再来看中层的“群祇二十有四”这一群组。
简文对他们的描述是“方六司”。上引讲“群神之号”的一段,有“东司”“南司”“西司”“北司”的说法,可见“方六司”指的就是四方的每一方都有六位司神,总计“群祇二十有四”。而从“畴列五纪”一段,同样可以获知每司之神,即表2所示:
表2 《五纪》“群祇二十有四”表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五纪》的“群祇二十有四”是以地理上的四方为基础进行罗列的,而上述“群神十有八”也配有方位,因此二者难免会有交叉。而又见于“群祇二十有四”的上层大神,正是“群神十有八”中地位较低的四辅、四柱、四唯等十二位。
至于最下层的“群神二十有八”,对应的显然是“六德合五建,四维算行星”所形成的二十八宿。
简文对他们的概括是“向七德”。这里的“向”,与用作地理概念的“方”有别,专指天空中的方位。结合传世文献的相关记载,《五纪》的二十八宿可归于四“向”,如表3所示:
表3 《五纪》“群神二十有八”表
简文的“群神之号”中与星辰相关的,有一句“四维同号曰行星”,说明行星二十八宿整体构成了“四维”。“四维”的每一“向”有七个星宿,而它们组成的星网则各有象形。如东向的“大角、天根、本角、驷、心、尾、箕”七宿整体上看起来像龙的性状,因而简文有“东维龙”之说。
在《五纪》的星宿系统中,除了二十八宿之外还有两个地位特别的星宿“南门”与“北斗”。简文云:“地正南门、天规北斗”,是以天、地分别司掌二星。如此以来,主管星宿的神祇就有三十位。再加上之前的“群神十有八”与“群祇二十有四”,篇中的神明总计就有七十二位。简文特别于此处还特别强调了“天下之神祇,神之受算位者,其数如此。”单从数算的角度来看,《五纪》中“受算位”之神的数量,正合于后世所谓的“七十二全神”之数。
仔细品味《五纪》的这套神祇系统,就会发现其中大多是人格化的自然物神。而把这些神祇部署于地之四方、天之四向后,就可以进一步将干支、岁时,甚至人身的器官、骨骼、疾病等与之联系起来,[37] 形成了一套与方技之术共通的配比系统。《五纪》的作者利用上述天道人事之间普遍的相似性,将他们“比物连类”,形成了“同类相感”的基础。《吕氏春秋·应同》曰:“类固(同)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38] 如此以来,所有的人事都成了对天道自然的模拟。而《五纪》篇从中总结出的理论体系,也便充满了神秘色彩,成为不可违逆的常理了。
四、神道设教:“五纪”理论的终极追求
通过以上对简文的概览,相信大家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五纪》的内容与思想覆盖实在是非常广泛。天文历数、日月星辰、岁月时令、草木鱼虫、五色五官、骨骼脏器等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囊括进了“五纪”体系当中。刘向《别录》曾评价阴阳家的代表邹衍说:“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39] 实际上,“谈天”并不是他们描绘宇宙、著说立言的最终目的。就像《易传》所说的:“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40] “圣人”表面上探讨的是虚无缥缈的四时神道,但终究还是要落到化民成俗的实处。
《五纪》理论体系的建构,就有着鲜明的思想意旨和政治意图。该篇在叙述完“五纪”与历数、神明、万物的配比机理后,道出了这一体系的现实功用:
后乃娄(数)旨(稽)
后帝通过“匡天”得出的这套“五纪”理论,最终被应用于人间的治理。而且经过黄帝的实践,证明它确是行之有效的。简文在黄帝大败蚩尤后有这样一段评价:
天五
大意是说敷行“五纪”后,社会便可进入“邦经家和”的稳定状态。
这套理论之所以能够把天道施用于国家治理,是因为它特别强调了“德”的作用。就像简文开篇讲的“日、月、星、辰、岁,唯天五纪,文后经德自此始”,修历“五纪”的目的其实是“经德”。而关于“德”的具体所指,简文也多次进行了阐释:
后曰:一曰豊(礼),二曰义,三曰㤅(爱),四【九】曰
后曰:集章【一八】
后帝的“正民之德”为“礼、义、爱、信、忠”五者,也就是“五亲五德”的“五德”。
对于这五种道德范畴,《五纪》篇可谓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并且从各个方面对其进行了配比。虽然在篇中出现了很多次,但对其具体内涵的理解仍然存在着较大分歧。我们现在理解为“信”的这个概念,整理报告其实是读为“仁”的,如此则该篇的“五德”就是“礼、义、爱、仁、忠”。而我们之所以坚信其为“信”,是有以下几点考虑。
首先,由于“信”与“仁”都是从“人”得声,战国文字中的二者的用字本就纠缠不清。用为“信”的,既有从言的“
豊(礼)、义、㤅(爱)、
此中连续出现的两个“
再者,从词义出发,与“礼”“义”“爱”“忠”对举的这个哲学范畴的内涵也更接近于“信”。比如简10的“
前文说“文惠武三德以敷天下”,从这里的配比情况来看,礼、义、爱、信、忠,是为文德;仁、善、永、正、良,是为惠德;明、巧、美、有力、果,是为武德。而“文惠武三德”,[43]大致相当于《中庸》所说的“知(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44]所以简文以“仁”为惠德之首,并说“仁者行礼”,是十分合乎儒家伦理的。如此以来,与“礼”“义”“爱”“忠”并举的,也只能是“信”而非“仁”了。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是,“仁”是儒家伦理的最高范畴,而《五纪》中“五德”并举时,“忠”才是统摄其他四者的那一个。在孔子的相关论述中,“仁”就是道德观念的核心。到了孟子,就明确说:“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45] 把仁上升到了道的高度。也因由此,徐复观就作出了“孟子虽仁义并称,或仁义礼智并列,但仁仍是居于统摄的地位”的判断。[46] 至于荀子,更是对“仁”推崇备至。《荀子·大略》:“人主仁心设焉,知(智)其役也,礼其尽也。故王者先仁而后礼,天施然也。”[47] 可见“仁”在众多伦理范畴中确实居于主导地位。
但是如果把“仁”视作《五纪》的“五德”之一,它在其中的位次就太低了,与儒者对“仁”的追捧完全不符。篇中“五德”的绝大部分排列顺序,是“礼、义、爱、信、忠”,其中以“忠”的地位最高。与“忠”相配的方位是中,神明是天地、四荒,器官则是心脏,其他四德无出其右者。从这个角度来看,位于“忠”之下的也只可为“信”而不能是“仁”。
实际上,《五纪》特别强调“忠”而极少谈“仁”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在本篇的相关话术中,“忠”是所有道德的归属。且看如下几条简文:
豊(礼)曰则,
言豊(礼)母(毋)沽,言义母(毋)逆,【一二四】言㤅(爱)母(毋)
由此可见,“礼、义、爱、信”不过是为“忠”服务的,只有“忠”才能成“福”、才能“稽度”。
至于为什么要强调“忠”,当然是为了化民成俗,替在上位的治民者着想。对这一点,简文也毫不避讳,如简11讲“忠以事君父母”,简45又有“忠相后皇”。而简文的最末一句为:
㤅(爱)中(忠)才(在)上,民禾(和)不疑,光
全篇最末的点题之笔,也是落到使民“行忠”上。
而简文之所以讳言“仁”,是由于“仁”的内涵与绝对的“忠”其实是有冲突的。《孟子·离娄下》曰“仁者爱人”,[48]“仁”的本质就是爱人。《公孙丑上》又“人皆有不忍人之心”,[49] 《韩非子·内储说上》也有:“夫人臣必仁而后可与谋,不忍人而后可近也”。[50] 所谓的“不忍人”,从出土材料的用字来看其实是“不刃人”,也就是不加害人,[51]而不害人就是“仁”的基本要求。孟子基于“仁”提出的“仁政”概念,强调“以民为本”“为政以德”,放大了人民的主体地位,显然与《五纪》希望的“行忠”是背道而驰的。职是之故,对于儒家的社会伦理,《五纪》的作者只择用了其中顺从统治的部分,即“礼、义、爱、信、忠”等道德修养,以训导民众循规蹈矩。至于儒家学说中诸如“仁”等呼吁人性觉醒的内容,在作者看来是对于等级秩序的“反动”,便基本剔除殆尽了。
我们在另外一篇讨论《五纪》的文章中曾指出该篇的思想有着融合诸说、百家杂糅的特点。[52] 从本文的论述可以看出,该篇虽然披着阴阳家“迷信”(当时认为是科学)的外衣,宣扬的却是忠诚信义的道德教化。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成书于战国末年的《吕氏春秋》,该书也是兼采阴阳、儒墨、名法、兵农,包揽“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虽被归之于“杂家”,但其实“此书所尚,以道德为标的”。[53]
众所周知,以“内圣外王”为思想本色的儒家学说虽然在战国时期影响很大,但终究没有为君王所用,进而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这是由于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普遍的认识水平之下,“完全抛开天命鬼神,难以得到传统社会广泛认可”。[54] 而利用阴阳五行学说对儒家学说进行改造,使之顺应统治的需要,过去都归结于西汉的董仲舒,现在从《五纪》来看,至少战国中期就已发其端了。
注释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的价值挖掘与传承传播研究”(20&ZD309)、“出土简帛文献与古书形成问题研究”(19ZDA25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1]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壹)》,上海:中西书局,2021年。以下引用《五纪》简文,以及见于整理报告释文注释中的意见不再出注。
[2]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3页。
[3] “港”字读为“洪”,是笔者就该篇向裘锡圭先生请教时裘先生面赐的意见。
[4]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本,第397-398页。
[5]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60页。
[6]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84页。
[7]详见程浩:《清华简〈五纪〉中的黄帝故事》,《文物》2021年第9期。
[8]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01页。
[9]关于“以数为纪”的总结,可参看赵伯雄:《先秦文献中的“以数为纪”》,《文献》1999年第4期。
[10《史记》卷一《五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24页。
[11]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中西书局,2010年,第143页。
[12] 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4页。
[13]《汉书》卷三〇《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34页。
[14]《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68页。
[15]《史记》卷一四《孟子荀卿列传》,第2344-2345页。
[16]李学勤:《清华简的文献特色与学术价值》,《文艺研究》2013年第8期。
[17]篇中还有与之相配的天、地二神,则属于另外一套系统。
[18]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188页。
[19]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纂,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34页。
[20]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5954页。
[21]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12页。
[22]“
[23]关于其中的不同,石小力先生已经撰文作了分析,参见石小力:《清华简〈五纪〉中的二十八宿初探》,《文物》2021年第9期。
[24]'六贞'或应读为“六正”,即天、地与四方。
[25]郝懿行:《尔雅义疏》,济南:齐鲁书社,2010年,第3386页。
[26]李昉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369页下。
[27]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玖)》,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126页。
[28]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纂,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叁)》,第56页;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著:《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61页。
[29]贾连翔:《清华简〈五纪〉中的“行象”之则与“天人”关系》,《文物》2021年第9期。
[30]《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1386页。
[31]至于为什么没有黄帝,或是因为“四辅”在这里的主要职责是司管东、南、西、北四方,而黄帝居于中央。
[32] “北唯”从方位上来看应是正北,与“北辅”所司有一定重合。
[33]王念孙著,张其昀点校:《广雅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8页。
[34]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纂,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第151页。
[35]李零:《说“黄老”》,《李零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83页。
[36]简35讲“凡此百生”以及简81述甲申旬之司,与稷匿同组的均是大音、大石,而无大山、大川、高大。
[37]关于《五纪》中神祇与人身的配比,贾连翔先生已有详细介绍,可参贾连翔:《清华简〈五纪〉中的“行象”之则与“天人”关系》,《文物》2021年第9期。
[38]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第285页。
[39]《史记》卷一四《孟子荀卿列传》,第2348页。
[40]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73页。
[41]详见刘钊:《从秦“交仁”等印谈秦文字以“仁”为“信”的用字习惯》,《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8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30-247页。
[42]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5336页。
[43]简31—32有“皇天之三德”,内涵为“以事父之祖,而供母之祀,化民之忒”,与此处名同实异。
[44]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3536页。
[45]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6038页。
[46]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年,第 159 页。
[47]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365页。
[4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5939页。
[49]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5851页。
[50]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27页。
[51]详见程浩:《清华简校读琐记》,《出土文献综合研究集刊》第13辑,成都:巴蜀书社,2021年。
[52]程浩:《清华简〈五纪〉中的黄帝故事》,《文物》2021年第9期。
[53]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第3页。
[54]赵世超:《中国上古统治思想演变略述——以天人关系为中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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