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早上醒来，我打开手机看到手机来电防打扰栏里，有一条拦截电话。瞬间心跳加速，定睛一看，号码并不熟悉，是来自广西的一个陌生号码。我稍稍安心，心想这一定不是你的来电。虽然我在心中期许了太多次，虽然我也一度拉黑你的电话，放在黑名单里。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再和我打电话。
盯着这串陌生的电话，打开又关上，。我想你大概是不会打来的。
我想起我们的从前。我们一起生活了19年，我从高中开始住校每月回家一次，到大学来到北京每年回去两次。到如今我彻底离开家。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大概只有11年。
这11年里，我们彼此没有给过对方一个完整的拥抱，哪怕就是示意一下的客套。我们从陌生到相生到相克。十多年间无数次的剑拔弩张就像是一场持久的战役。扯皮着你和我的世界。切不断却也走不进。
2
5岁前，我被你寄养在一个阿姨家。那时候只要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我就时常听他们扎起伙来冲我说，“你妈妈不要你了。你就是个野孩子。”他们说完嬉笑着做着鬼脸散开在我眼前。
而我每次我听到这样的话，总是会捡起地上的石子狠狠的甩向他们。我从小就腿长速度快，跑起来随便追上哪一个，上去就扑到。举起小拳头一顿瞎揍。直到对方大哭，然后向我说对不起。我彪悍到可以打过大部分同龄的男孩子，却在以后和你生活的日子里总是败下阵来。
你大概是已经不记得那年我们见面的场景了吧。
那 年冬天奇冷无比，睡醒觉的我脸上挂着冻僵了干在鼻子下的大鼻涕。一早，阿姨叫我换上了崭新的衣服。穿上了跑起来很慢的小皮鞋。她帮我把脸擦干净，手抹上香 香的雪花霜。我以为要过年了。吵嚷着说，中午可以带着鞭炮去炸鼠洞了。阿姨摸摸我的脸说，以后都不许说你打别的小朋友，上山炸鼠洞，或者下塘去抓泥鳅的 事。你以后就要和你妈妈一起生活了。
那天，我心里隐约的有些害怕。我站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到了你。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
你穿着藏蓝色的羊绒大衣，腰间系着一个蝴蝶结的细带子末端挂着两个绒绒的球球。穿着高黑色的高跟靴。穿过院子的时候，鞋跟和青石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深棕色的粘毛的羊绒帽子高高的架在头顶，你环顾着院子里枯萎的草莓地还有落尽叶子的苹果树，一转头看见了趴在窗户上的我。
“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啊，眼睛和小时候一样还是挺大的”你隔着玻璃看着我，招招手和旁边的人说。我不敢直视你，迅速的自己下了床。走到逃到客厅离开，却不小心和你撞了满怀。
“快，叫妈妈，这就是你妈。”
我扬起的脑袋，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漂亮的你就是我曾无数个梦里想要寻找的妈妈。
“快喊啊，叫妈妈。”阿姨推搡着我，紧紧的握着我的手。
我抬着，头不说话，咬着嘴唇，呆呆的望着你。
你弯下腰，捏捏我冻得通红又起了骢皮的脸，嘟着嘴，说出了一句，我至今都记忆犹新的一句话。
“这孩子也真是又丑又脏啊，给养坏了。”
想到这我自己也情不自禁的捏了捏自己的脸。
我放下手机，重新躺回到被窝里。带上耳机翻出你平时最爱听的那首歌。边听边想你。
你一定不知道，我被人追着满街骂小野种的时候，我没有哭过。因为过敏紫癜住院在床上躺着天天打针的时候，我没有哭。几乎不知道肉体痛感的我，在你出现之前，几乎不掉眼泪。
但是，那天你说我被养坏了。我所有咬着牙坚持的倔强和野蛮的刁性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不是你责怪你来的晚，不是介意你说我长的丑。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你站在那不知所措。
我那一刻就像摆上货架的新鲜水果。任人随意挑选。
我怕的是你不要我。
你看我没有停下的意思，你笑着和周遭的人说，小丫头哭的还挺是回事。拍个照片先。咔嚓的快门声，打断了我的哭声。我举着泪眼看着你。觉得那样的莫名其妙。
“别哭了，你以后和我一起生活，好不好，你叫妈妈我听听。”
我没有喊出口这两个字。那时候的你和我谁有能想到这两个字在我们一起生活的这十多年里，竟然被用到的次数少的可怜。
对，张老师。你是你学生的张老师，你也是我的张老师。
我 记得那天下午，我穿着你买的红色的小皮衣，脚蹬着走不快的小皮鞋，彻底的离开了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走在你面前。我告诉沿路上和我道 别的小伙伴，我有一个妈妈。那天的我，是我迄今为止，人生中最辉煌的小高潮。这个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在那时是我眼里最大的骄傲。
3
其实现在想想你从来就没有准备好如何做一个母亲。不知是我降临的太突然，还是你本就是有一颗天生的少女心。你习惯了自我的生活和思维。我的降临并没有给你带来作为一个母亲该有的成熟和温柔。反而放大了你稍有的任性和脾气。
你记得吗，我到家里的第一天，你教我在卫生间放热水洗澡。
你就像个美丽的天鹅，高高的俯视着在鼠洞和泥塘里滚爬的我。你站在那里，看着我把洗发水揉进眼睛，看着我掌握不好热水阀的温度。你倚着门，看着我啧啧的说
“怎么这么黑啊，你天天都不洗澡吗？我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小黑鬼”
“有个孩子好麻烦的，动不动就哭，她要再哭就送过去，我是没这个时间一天到晚地伺候”我洗完澡，你走出来站在客厅和厨房的吧台上和你的朋友打电话。我听到了，眼睛里含着泪，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我害怕自己被送回去，我害怕自己被退货。
“我乖乖的，你别不要我…”我搓着手里的浴巾，看着你，眼睛噙着泪掩映在湿哒哒的头发稍里。说完这句话，我再也没忍住。我又哭了。
你撂下电话，俯下身子帮我擦头发，说“那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才可以。不要哭。不要提要求，不要找事，还要照顾我”
“好”我不明白这些不要的含义是什么。但是我破涕为笑的样子，你是不是也记得。我一直觉得这些年，因为这句话，我照顾你的次数远远超过了你照顾我的次数。
回过神来，看看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窗外的早市已经散了。我不知道此时的你在做些什么。也许你就在家中摆弄着你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也许和我一样，赖在床上。春天到了，我不知道你的慢性支气管炎有没有好一些。
4
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从我们一起生活的那日起，你嫌弃着我脏兮兮的小脸，怯懦懦的哭声，还有碍手碍脚的牵绊。这些年我秉承了你的脾气和随性的态度。而与你长期的争吵和相互不忍让的任性，让我始终无法做成小棉袄一样的女儿。那种生冷的距离感从相见的那一刻一直持续到了如今。
有次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你盘着腿，数出几粒花生。然后你开始数你的那份。“1.2.3…30.34…”你数出了一大把，又把剩下的装回袋子里，然后转过头去看电视。
“为什么你要吃那些多？”
你磕着花生，说“这花生要按照年龄分的。几岁就可以吃几个。那我吃得多又有什么不对？”
“况且你长大了，有的是机会吃，为什么要和我抢？”
你把花生剥的发出脆脆的声响。我看着自己的那一小撮花生，用小手推给你那边。
“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好啊，谢谢你”
我原本只是想用这种任性的表达，来抗议你分配的不公，但是你的毫不让步，不给我一点活路。此后的许多年，你都为我这样的任性给予了我最大的代价成本。
花生最后到底是你自己吃掉了。我闷闷不乐，你指使我给你倒水。
“你倒水我就给你花生，你要知道，你要为你说出的话付责任。是你自己放弃自己的花生，不要指望我能为你自己的生气买单。不吃就不吃，你以后再这样，我也不会让着你的。
四年级那年的暑假，因为天气热，我拒绝了你要求我留长头发的要求。我说天气太热脑袋烫。你问我怎样才满意，我顶撞你说，如果可以我要剃个光头，你休想打我头发一点主意。
你笑着倚着门，漂亮的花裙子，被窗户摇进的风掀起了大花浪。
我知道，你生气之极，但那时的你从来不发脾气。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让我对我自己说出的话负责任，还是你本就是心内生气，脱口而出比我还任性的话。
“那好啊，你要愿意我们就去剪掉，多短都行。剪完别哭就行”
“那我要剃光！”我每一次的逞强都会被你看穿，可你却依着我的逞强从不给台阶下。如若那时候，你把我当做一个孩子，对我的任性一笑而过，是不是我就不会整整一个学期带着帽子上学，搞得所有的同学都以为我的了绝症。
这样的代价理论，契约理论，这样的奇怪理论，你在我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5
想到这，我自己也笑出声来。我摸了摸自己现在的一头长发。是不是该感谢当初你带我去剃的光头？
你的任性显得那样的幼稚，你总是想要和你的女儿一比高下。而我也继承了你的倔强，从不让你半步。我们相互比试对方的耐心和勇气。消耗着我们之间的那些本该柔软的气氛。争锋相对和剑拔弩张的气氛蔓延了我关于你的所有记忆。这一比就好多年。而且愈演愈烈直到我彻底离开你。
6
那年，你每日都要去学校盯早读。有日起床，我发现太晚了，慌乱之后我穿上鞋，关上家门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没有背书包。我蹲在家门口不敢去学校。路过的老师到学校告诉你，我被自己关在了家外。你知道以后，理所应当的没有回家为我开门。
我一上午没有去学校。你中午下课回来，看到蹲在门外的我，哈哈大笑。
你说“你还真是不只是笨这一个毛病，你还蠢。没书包就不去上课了？不去上课可以玩啊。你蹲在这一上午算怎么回事啊？”
我含着眼泪，委屈的低着头。
“把头抬起来，不丢人。没去就没去了，进来吃饭吧，我买了食堂”
你记得吗，那几年我们俩每天都吃食堂。你反复的强调我不可以任性，遵守约定，学会为任何事情都付出代价，但是你却始终没有学会成为一个母亲该有的代价。你却从未放弃过我出现之前的你的所有生活。你习惯了家里永远只有一把钥匙，习惯了下班后直接去跳舞，忘记我没有钥匙蹲在门口的存在。习惯了终年如一日食堂的熬白菜的味道。你讨厌做饭和洗碗。我们生活在一起之后，我再也没有让你洗过碗。而做饭这件事，你直到现在也没有学会。
那时候的我始终摸不准你的脉搏。我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样的事情，你会生气，什么样的事情，你不会生气。我甚至分辨不出你对着我时常发出的笑声是友善的还是敌意的。我小心翼翼的和你相处，认认真真的遵循你给我制定的种种奇怪的规定。
7
那时候我分不清楚我到底是爱你，还是怕你。
也不明白，你到底是爱我，还是讨厌我。
早几年的生活，你从未动手打过我，你对我的批评始终停留在嘲笑我笨和拒绝向我让步的水平上。
直到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向你问起我爸。
8
小孩子总是逞强好胜又口无遮拦。
调皮的男同学嘲笑我，”你爸是不是进了监狱，所以你才没见过你爸？”
“你爸是不是跟着别的女人跑了，不要你妈了？”
“你爸是不是欠了别人钱躲起来不敢见人？”
谎言说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相。小孩子间的玩笑我信以为真。就像是替父亲赎罪一般。整个夏天我自卑的抬不起头。我再也没有5岁时候的勇气，可以挥舞拳头，让他们闭嘴。
我总是默默的收拾书包，放学独自回家。你看出了我情绪低落。晚饭时候，你旁敲侧击的问我。
“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我默默的放下筷子，还没张嘴，眼泪就落了下来。
“小时候你和我爸都不要我，现在你要我了，为什么我爸还是不要我？”
你看着我不说话，我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吃饭。
“因为我没有爸爸，没有朋友和我玩，他们嘲笑我说我爸蹲监狱，嘲笑你，说爸爸也不要你！我不想再去学校了”说完，我大哭起来，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委屈很委屈。
“我就知道，我有个坏爸爸！”
你听完拉着我的胳膊，一把拖到你面前，抄起笤帚啪啪的打在我屁股上，笤帚飞起又落下。我用不服气和不理解的眼神死死的瞪着你。
“没爸就没爸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不喜欢别人欺负我！”不知道你当时听到这句话时候的心情。
你记得吗，你放开我，找出我爸的照片给我看，告诉我爸爸在新疆当兵，因为去阿里山修路发生了意外就没能回来。爸爸是英雄，不是坏人。
“你以后腰杆要挺直。这种骄傲的事要放在心底。这是秘密。这么骄傲的爸爸，不是他们说你几句就能改变的！别人说什么不重要，你做好你自己没人敢欺负你！”
那天我看着你，到没有多为父亲感到骄傲。却因为你说话间的这股子硬气劲儿，倍感踏实
9
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了，起身叫外卖。看着买外单，竟然发现菜单里都是你爱吃的菜。在家的那些年，我俩也是常常叫外卖。每次四个菜，你爱吃的和我爱吃的各两道。
自由平等是你与我相处的首要法则。
10
五年级我逃课去湖边钓鱼，晚上回家老师告诉你我没有上学。本来你并不在意，但当我告诉你我去了湖边捞鱼的时候，你情绪失控。开腔大骂
“掉在湖里淹死怎么办。”
“死就死了，反正你也不想要我”
“你可以逃课，可以装病，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你不要命这件事每人能原谅你！”
那时候，我其实是希望你能更多一些的过问我的世界。
于是我学会了挑战你的耐心。突破你的底线，来换得你的关心。
去郊区池塘看鸭子，捉刺猬养在卧室床下，和同学生火烧树叶烧小区的草坪。对于你的批评我有了一种成就感。
我就像一只脱缰的野马。你开始频繁的动手打我。教育不服管教的我。衣架，笤帚，雨伞，拖鞋….
你的自由理论在我身上彻底的成为了失败的模板。
你一定不知道，那时候我不是爱上了调皮。我只是想要证明你爱我在乎我。你精明的站在讲台上，行走在反比例函数和导数无限集之间，却在看穿你女儿心思的事情上笨拙的像个弱智。这些年我反复向你求证你爱我，你却始终没能察觉。
11
你养了很多花。二楼的阳台上种满了白粉色的山茶和茉莉。阳台的玻璃沿上是连城一条绿线的薄荷。四个角上分别栽着不同品种的吊兰和杜鹃。
院子里的两个花坛种着君子兰和仙客来。仙客来是紫红色的，五瓣梅花心是白色的花瓣边缘是淡淡的浅粉色。夏天的时候满院子的蜜蜂。大朵的马蹄莲开起来就像是牡丹一样。
每一盆都修剪得当，深绿浅绿，深红浅粉错落有致。那些你放纵给予我自由时间，你都花在了你的这些花花草草身上。你用心的记着每一盆花的开花时间，浇水周期，施肥次数。
你爱你的花，你爱着这个彩色的世界。那时候凡是你爱的都是我讨厌的。这其实就是嫉妒。但年少的我却幼稚的以为这是对你的抗议。
有年夏天的一天，闷雷滚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你喊我帮你把院子的花搬进屋子。
我在心里妒忌你的花，你是如此的爱护他们。你喊了几遍我都不回答你。你站在沙发前，冲我大喊
“你帮帮我怎么了，你的这一切谁给你的？”
“是吗？”
“你身上的衣服，鞋子，你嘴里咬着的桃子！都是我的”你扫了我一眼，理直气壮。
我狠狠的瞪着你，开始脱衣服
上衣，裤子依次脱掉，重重的摔在沙发靠背上
“你要脱了你就别穿，不要指望你在这撒撒野我就得让着你，这屋子也是我的，你滚出去！”
我转过身，把身上的内裤也脱掉，一丝不挂，走出客厅。
闷雷滚滚，大雨滂沱，我光着身子，站在院子里，浑身湿透。多想你把我拉进屋子，我冷的哆哆嗦嗦，羞得面红耳赤。你站在屋子门口，看着我。那一刻我真是恨透了你。我甚至开始后悔5岁那年被你领回家来。
你就是这样，据理力争，不给机会，哐的一声死死的关上了客厅的门。
气急败坏的我开始搬起你摆放在院子里的花，一盆，两盆，三盆…使劲的摔在地上。你冲出屋子，将我扑倒在地。
我一丝不挂的和你翻滚在满是泥土和花瓶碎片的院子里。
“你赔我！这些花都养了好几年了！我绝不原谅你！”你重重的把门锁上了。
那天下午我光着身子被蚊子咬了无数个包，一直等到晚上睡觉前，你才打开了客厅的门让我进屋子。我进门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你站在我房间门口，冲我说
“好歹我也是你妈嘛，你就不能让让我嘛，你逃课我都不说你，我养个花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嘛？”
“不能！”
12
你拧着眉嘟着嘴委屈生气的样子，真是又可气又可爱。时常争不过我又学不会温柔示弱。你给予了我成长的最大自由空间和平等度，却不知道我其实想要的就只是一句紧随其后的温暖的问候。
有很多次的争吵我已经记不得原因了。我习惯了你与我平等的交流方式，你没有把我当成小孩子，而我也没有把你理解成大人。我们相互定位错了对方的年纪。我觉的你幼稚，你觉得我小大人。相互扯皮间，我们撕扯着双方的耐心。相伴着长大。
13
中考结束，你托关系将我送进最好的高中。读高中的第一个周末回家，我赖在床上看漫画，你就像小时候看着我出糗一样，倚着门，绕着头发，略带撒娇兴奋的口吻说
“我辞职了。”
我当时猜想你可能是想让我做出些什么评价，我明白你的心思，故意放低了好奇的语气。就回答了你一个
“哦。”
“我以后可以专心的养花了，还可以出门旅游，而且还可以睡懒觉，你有没有很羡慕？”你调皮的语气那样的气人。
“没有，辞不辞职的，反正你老了”我学会了打击你。我看不得你的得意和骄傲。我撇下书，借口上厕所，撞开你离开了卧室。
高中三年，我住校极少回家。你曾试图让我周末回家帮你浇花，我借口说学习太忙。无奈之下，你把阳台上的花都分给了邻居。
你辞职之后就开始到处旅行。三年你走遍了中国很多美丽的地方。每次月底回家，都会看到你旅行带回家的各种品种的花和种子。有两次，我回家家中都没有人，打电话给你，你才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你一直没有问过我的成绩，在你心里我可能就是混着日子读书。但是我顿悟发现我只有学习才能逃离你。开始死命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
14
我早就学会了独立和不想念你。我拼命的努力，认真的背书。为的就是让你尝到有一天我远走高飞你失去我的滋味。
高三的寒假，下了半个月的大雪。赶上了严重的H1N1流感。你打电话来说你在困在香港回不来，你要我自己在家过年。我不等你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随之关了机。
窗外漫天大雪，院子因为你长时间没在家没人打理，杂草丛生。雪覆盖了整个世界。我看着窗外发呆。
过年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一个人过年又怎么了，有个人比我还可怜，她连家的都回不了。
那个寒假，我拔掉了电视电脑的插销。早晨5点就起床背书，把文综课本背的滚瓜烂熟。语文课本的文言文阅读是抱着古文大全从第一篇做到了最后一篇。当别人沉浸在家庭温暖的怀抱的时候，我沉默在漫长的枯燥的习题手册里。
那年寒假开学，我考到了全班第一名全校32名。这意味着我只要正常发挥，就可以随随便便的读个大学。
15
我知道离我抛弃和战胜你的日子不远了。
16
那一刻的我不会预感到以后我们俩的世界将发生颠倒。我会强大而又硬气的站在你的面前。而你却以始料不及的速度老去。
我心心念念想要逃避你的世界，战胜你孩子气的性子。抗拒你给的自由和无束。我却没有察觉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17
高考结束，一个月的放榜等待周期漫长的像夏天午睡时候悠长的蝉鸣。也许是知道自己就要去一个未知的城市生活四年，我心生了一丝恐惧。开始变得有些舍不得你。而因为你那几年过得太过自由，如今开始在意身边有个人的踏实感。那一个月，我与你的关系好到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成绩下来，出乎意料的好。你戴着老花镜拿着报考指南，帮我选了又选。我们一起吃着冰棍坐着摇摇椅在院子里看着那些学校。你那种眼睛里充满向往的样子就像是在昨天才有过。
你说“北京很好啊”
“好啊，那就报北京吧”
你说我要做一名医生。踏踏实实的，稳稳当当的生活
“好”当时是在是太过开心，就这样在这个问题上草率的听信了你的决定。
18
谁也没成想这个抉择成隔在你我之前一座大河大山。彻底的阻挡了我靠近你的机会。我们的关系就此停留在了抉择前的那一刻，再无推进。
这是你第一次替我的世界做决定，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顺从你的安排。
这也是我们彼此的最后一次。
19
蒸腾的热浪席卷着北京的空气。我独自拖着行李一路北上来到大学，报道，缴费，找寝室。我拖着箱子，暴走在8月的骄阳之下，脸上挂着的汗水似乎预示着我五年医学生涯的漫长枯燥。那一刻我却没有察觉。是的，你没有陪我一起看看我的大学。直到我毕业你都没有来过一次。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生活，我已经不在乎你是否可以帮我些什么了，可是我心里为什么还会总是会有空荡荡的失落感。
当我开始接触人体解剖，组织胚胎，生物化学的时候，我意识到我错了。枯燥的繁琐的细胞结构，课程和实验排满了所有的时间，身边的同学开始在周六日的早晨去图书馆门前排队。我丝毫不想吸收这所有的一切。我开始记恨你替我做的这唯一的一个决定。
我习惯了高中时候，你出门远行不与我联系。读大学以后我们的角色发生了逆转。我开始拒绝与你主动的通话和短信。偶尔你打电话过来，我总是假装自己没有听到。这一切就像是我对你此前的报复。对你那些不与我联系的一个报复。
那时候我天真的想要把你曾经对我的冷漠统统的返还给你。
21
我开始在大学做兼职。我申请了麦当劳的勤工俭学工作。每天晚上没有课的时候我都在校外的麦当劳店里做服务员。每个月的收入基本上可以收支平衡。与你没有了金钱的瓜葛，我们的电话联系彻底变得可有可无。
大二暑假我在学校做兼职，你打电话来要我回家，你说你捡了一只狗。我心软想要回家看看狗狗，买了第二天一早回家的火车。我到家站在门外，看到你站在院子里浇花，小狗趴在葡萄架下眯着眼睛。你有一点点驼背，头发烫着卷，散散的绑在头顶。
你转身看到我背着包站在门口，你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是却又掩饰不住挂在脸上的惊喜感。你放下手里的水壶，像迎接一位远方的来客。
“额…你回来了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想养一条狗，你看我刚好捡了一条，我领回来了了…”
“你要是告诉我你回来我今天可以出门买点桃子，我记得你喜欢吃”
“你什么时候开学？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呢”
…….
你突然间的热情让我不知所措，我站在院子中央，竟然有些害羞。这一切讨好性的问候和热情，让我觉得那样的不习惯。我觉得你对我爱的表达来的太晚了。
我更加习惯你对我冷嘲热讽性的挖苦。漠不关心的放养。
整整一个暑假，你捡回来的狗，我没有摸过一下，你几次想要让我牵着它出门溜溜弯，我都直接拒绝了。我不是不爱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一切来的太晚。
“你要吃个桃子吗？”你端着洗干净的盘子，局促的站在我门外，试探性的问我。
“不吃，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街？我昨天看到你李阿姨女儿穿的裙子很漂亮的样子”
“不去，你自己逛吧，我不爱去”
“我记得…”
“哦”
这样的试探你整整用了一个假期。我知道你想要和我和好，你长大了，想要做个好妈妈了。
但是我倔强的不肯给你这个机会。
这样迟到的爱意更像是一种巴结和讨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间就没有了之前那些年的傲气。叨叨念念的想要靠近我的世界。
我的叛逆期来的太晚太晚。十几岁的时候，你的强势和硬气的态度让我始终处在下风，没办法与你做更多的抗衡。但是我读了大学，经济上生活上开始自给自足。我彻彻底底的对你进行反攻。
22
大三寒假回家，你知道我爱吃羊肉，你从乡下买了一只小羊回来，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上。你说不知道我哪天回来，买了死的觉得不新鲜。
第二天天蒙蒙亮，寒冷的冬天，窗户上挂着冰凉的水珠。你喊我起床，一开门一股冰冷的风吹得我寒透心扉。我裹着你的大棉袄哆哆嗦嗦的走出屋子。我看到你手里拿着菜刀。你一脸兴奋的看着我说
“杀了它吧，过年可以喝羊汤”
“你神经病啊，谁要你买活的，我不杀生，你自己在外边搞吧”
“你好歹也是一个医学院的高材生，以后都是要给人动刀的，来，杀羊练练手”你笑着冲我说
我呆呆的站在那，不等反应过来，刀已经在我手里了。我看到小羊瑟瑟发抖发出咩咩的叫声。心生不忍。就像那年夏天的大雨天你把赤身裸体的我推出门外然后用力锁上门一样。我瞪了你一眼，带着刀回到屋子，用力带上了门。
你带着羊开着车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小羊已经变成了分排好的整齐排列在车后备箱里的羊肉。
整个寒假，我终日关着门憋闷在房间不与你说话。整个寒假，我没有吃一口羊肉，没有喝已经偶羊杂汤。我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你爱我爱的太晚了。
待续未完
23
大四那年，学校3年一次的留校招考，我停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专心的准备面试。三轮面试，200多人的最后只留下三个。但其实这样的工作对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讨厌学校的生活，我受够了四年医学知识的洗礼。
可我就牟足了劲，我想要炫耀和证明给你看。我做到了。你在电话那头夸我，你说你要把这个好消息炫耀给你跳舞的那些朋友的时候，我拒签了学校的留校协议。
暑假回家，我平静的告诉你这个消息。
你站在我身边咆哮。问我原因，我说因为这是你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
“那你为什么要面试？”
“因为我得向你证明我能做到”我看着你血脉怒张生气的脸，平静的告诉你。
“恩，你做到了，可这有什么用？”你低着声音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我。
你常常站在窗前发呆。我看着你在窗边的剪影，我觉得你老了。你再也没有力气与我相争。你开始学会爱我并且渴望我来爱你。
24
大五我回到家里的医院实习，我们开始了每天的朝夕相处。你开始学着比我起得稍早一些做一点简单的早餐。这在以前是我多奢望的场景。可是我的胃已经被地沟油养坏了。我再也不想吃舒适的家庭早餐，而你并不过分的关心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消化无能。
每天三四台手术，我从上午八点进手术室，一路站到下午。神经高度紧张，长时间低着脑袋看手术台，颈椎肩膀双臂酸胀。闻够了血腥味，中午在手术间的餐厅吃饭胃里泛着阵阵的恶心。因为政策的变化，我刚好赶上了三年规培的出台。也就是说这样的日子我要在医院熬上四年，我才能够拿到属于自己的工资。
几经思考我决定离开医院。拿着协议，我在医院门口坐了整整一天。这一天的漫长感远超过了我在手术室一天4台手术的感觉。
我知道你希望有个稳定的工作，你希望我成为一名医生。对不起，我又一次让你失望了。
而这一次不是赌气，是我真的发现自己不适合整日站在台边拿着剪刀缝合和打结。盯着患者侧躺着的身体剖开胸腔，剪断肋骨，掏出胃体，吸血，拉钩…..这一切我都受够了。
那日回到家，我告诉你我辞职了。
你怔怔的看着我， “啪”的一声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直击心脏。
你的手战战巍巍的举在半空中。我眼泪夺眶而出。
你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就是不想我开心？你拿着自己的前途和我赌气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解释。冷静的看着发飙的你。
25
从小到大，你都没有认真的将我放在心上过。我不明白在我读了大学之后，你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的增加了这么多的控制欲。你总是旁敲侧击的问我的生活，问我的朋友，唐突的讨好，过分的热情。
我从未尝试过与你和解。我看着你败下阵来的样子，我甚至有一些快感。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恶魔。我觉得你真的老了。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准备重新回北京。你站在门外看到我的箱子我说我得去找工作。我必须对自己的前途负责。
你试探着说，在医院工作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负责。我没有作解释。
我回想着这些年的一切，我觉得我们彼此折磨了彼此好多年。我委屈的想要扑在你怀里放声大哭。告诉你我这些年活的有多孤单。
可是我看着你失望的脸，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心生怯懦。
“你打我吧，打多少下你觉得可以原谅我你就打吧”我咽下所有的解释，说出了这句话。
你劈头盖脸的一巴掌一巴掌的扇在我的脸上。我仰着头牙关紧闭，不敢与你对视。
一共16巴掌，重重的砸在了我的左脸上。你打完我转过头看你，你眼眶里满是眼泪。
你到底是责怪我对你的冷漠和无视，还是恨我不争气的一次次把前途做儿戏随心所欲没有出息？
26
我看着你的眼泪顺着眼眶连成线状留下来。你一字一句，说
“你—走—吧，现在就走！”说完，你转身回到房间你就像个孩子一样，竟然嚎啕大哭。那种深切的委屈感在成长的时光里我体会过了不知道多少次。
我又一次完完整整的把这种感觉返还给了你。可这一次我却不是故意的。
我必须走，我得为我自己人生找找出路。
我仰着被你打肿的脸走出了你种满山茶和薄荷的院子。离开之后我给你打的电话你从没接过。发过的短信也没有回过。
27
我其实很想告诉你，我如今的工作很好，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我想告诉你，我依然很爱吃桃子
我想告诉你，我冬天最爱喝羊杂汤
我想告诉你，我喜欢逛街买了很多条裙子。
我想告诉你，关于我生活的一切。我有没有谈男朋友，我有没有去看演唱会。我有没有交新的朋友。
我想告诉你，我们和好吧。我知道你长大了，我知道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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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到大无数次的抗拒你，讨厌你。可如今我才明白你其实一直为自己活着，为自己做决定。你是那样的骄傲和单纯。因为你有这样的生活技能，你受过了太多的非议和白眼。晚年的你想要和你不一样。想要我向现实妥协，希望我过得更幸福。那不是你对我巨大的掌控欲。那是你对我发自内心深处最饱满的爱。
这些年我以为我在背弃你的三百里道路上愈走愈远。可其实我却从未真正的远离过你。我真真切切的活成了你的样子。
我现在的样子是我吸收你所有美好的品质成长出的样子。因为有你，我倍感骄傲。
29
我已经不在乎这一切的过往。我只要确定你还爱我就够了。我想和你好好的。从今天开始。
我买了火车票。我要当面告诉你，我爱你。我知道家里的山茶花开了。我愿意陪你一起修修枝桠。
30
看她长得好，你也就开心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