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情,如果你没有看到实情,却把自己看到的当作了实情。
一些事情,很久以后当你得知它的真实面目时,便会有绵延无绝的痛。并不很烈,却像极细的针,一下一下挑动在你的心头。
这是一种,刚好能够承受的痛。
壹
我是何焉,我的死党是江銮杰。
以及,我能很清楚地回忆起关于我们共同的朋友顾一格的种种细节。
譬如,我们是这样认识的。
冬季的一天。
我和江銮杰面对一辆仅仅是掉了链子的单车手忙脚乱。最后我们两个人都满手油污,而车链仍固执地如死蛇般吊着。此时穿着棉絮校服和泛绿牛仔裤,脖子上挂着长度及颜色一并夸张的围巾的顾一格,笑容生动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寻思着她是否已经看了一阵热闹,同时觉得尴尬不已。
然后她一面笑,一面挽起袖子蹲下身。
我和江銮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用右手把链条摆弄了几下,左手抓住脚踏板转了一圈,接着链条就服服帖帖地挂在了轮盘上。
“你们两个男生都不会上链子吗?很笨呐。”
她笑着说。同时掏出几张纸巾递给我们。
于是原本形同陌路的同班同学,以这种尴尬的方式开始熟悉。
我和江銮杰,物以类聚。我们有同样一塌糊涂的成绩,和对历史庞大的兴趣。历史老师课讲得极精彩,所以我们倍感幸运。他同时兼任班主任。为此我和江銮杰一直在尽力少惹麻烦,以保证他有讲好课的心情。
顾一格是历史课代表,可她的成绩与她的职位并不配套,对于这一点,全班同学都可以达成共识——因为她的成绩,是那种做学习委员都绰绰有余的优秀。我臆断班主任是怕学习委员繁杂的事务影响了她的成绩才让她做课代表的。
总之,我一直认为顾一格是那种高高在上、与我或者江銮杰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存在。
而八竿子打不着的前提是,如果我的单车链条那天没有掉。
所以,我和江銮杰在目睹她上链条的全过程后,心里由衷佩服,于是便决定,这朵祖国未来的花朵以后要是碰到了什么困难,我们帮定了。
而我一天比一天了解顾一格后,我发觉我的眼睛一直把我误导了。
事实上她和乖学生这类标签词语根本无法沾边。
她第一次发现我和江銮杰在逃课间操时便执意要与我们一起。于是我带她去了教学楼顶的破旧天台。我们三人伏在边缘的栏杆上,看着下面那些渺小的穿着相同衣服、做相同动作的学生,齐声笑起来。她说,她喜欢这个天台。她还说,逃操真爽。
在广播操音乐将结束的时候,她突然对我们讲,为了感谢我们带她逃操并来这个地方,以后她要给我们补习功课。
我们有种瞬间石化的感觉。但是她的态度很坚决,我们已经预感到反抗无效。再者,即使再排斥学习,也是喜欢成绩进步的,何况有人主动辅导。所以做好了口头约定,她加的条件便是要我们以后每次逃操都喊她一起。我和江銮杰面对这个条件哑然失笑。
有些老师布置的作业总要累积很多次才一并收起。这对于我们这些长年不交作业的人来讲造不成什么影响,但是对于她这样的需要在老师面前维持自己良好形象的伪乖生来讲,每次收作业就是一个莫大的打击。她只好咬牙切齿补至半夜。后来心里逐渐不平衡,于是强迫我们也必须写——抄也要抄完。并美其名曰“共患难”。
我们只好也带着咬牙切齿的情绪去抄完那些以前定然不会碰一下的作业。
贰
她借给过我很多本历史典籍。
我从未想过她会有这么多历史方面的书,且大都精彩得很。每一本我都仔仔细细地看了,然后再从她那里换来新的一本,我乐此不疲。那些书,带给我不可磨灭的影响。
不知不觉已习惯二人组变成三人组的日子。
我和江銮杰依然会逃掉自习课去天台吹凉风或者晒太阳,而她总是跟来。天台积攒了太多我们的纪念。可它无法讲述给别人听。
那一天我们在天台上东拉西扯地聊了很久,聊到腿都站累了。
于是三人开始不疾不徐地从天台往下走。
晃悠至楼梯拐角时,走在最前面的顾一格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我发觉气氛掺进几分异样,于是把目光从脚尖移起。然后,我看到了班主任面无表情的脸。
“现在应该是自习时间吧?”
我和江銮杰保持缄默。而顾一格神态自若地回答,是。
“何焉、江銮杰,你们先回教室上自习。”
江銮杰一听到这句话仿佛得到大赦,飞快地溜走了。
我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最终放弃了替她解释些什么的想法,也慢慢向教室走去。
在我走出几步后,我听到那个我一直尊敬的班主任用一种携裹着巨大失望的语气对她说,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
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
尾音掐断在我大脑的突如其来的蜂鸣声中。
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
这就是刚才,我最尊敬的老师,用清晰的鄙视腔调,在我背后,一字一字说出的话。
对。她怎么能和我们在一起。
她是高高在上的被所有人喜欢的乖学生、好孩子。
这样的她,怎么能和我们混在一起。
怎么能。
一瞬间冲出的强烈情绪让我感到重心有一点不稳。
江銮杰的纸团砸过来。我捡起,展开。
“顾一格不会有事的,她成绩那么好,老师才不会为难她,说几句就放回来了,别担心啊!”读毕,她便恰好回来了。她脸上未起波澜,甚至对我笑了一下,做出“没事”的手势。
放学以后她仍旧给我们补课。而我脑海里,反反复复不眠不休地一直盘旋着那句“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听她讲。
她也发现我不在状态,于是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说,缺氧了憋得难受。之后便站起身出去了。她和江銮杰没有跟来。
半小时后江銮杰在天台上找到我:“你真的没事儿吧?”
“江銮杰,我们以后不要让她再教我们功课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她是好学生,未来很亮堂。我们让她帮也帮不出多大起色,还是不要影响她了。”
“何焉你受什么刺激了?什么‘我们和她’,是‘咱们’!咱们是好朋友,你懂不懂,咱们三个是好朋友!好朋友哪有什么一路不一路!”
我自嘲地笑笑,兀自走下天台。
叁
我试着让自己忘掉那句话,像往日一样和顾一格、江銮杰插科打诨。但是我做不到。那句话在我脑海里扎了深深的根,无力自拔的深根。
我已不能平平静静地再去听一节历史课。我看到老师翕动的嘴唇,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回旋在耳边的、无时不刻的“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
我相信顾一格感受到了我莫名其妙的疏远。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问。
每天放学她给江銮杰讲题,我便伏在一旁的桌子上睡觉。我们之间的时光被我悉数沉默过去。她也把她的关怀隐没于沉默之中。于是就这样,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天一天不可遏制地淡下去。
与此同时,我稍有起色的成绩,也几近恢复原貌。
最终她终于忍不住,询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告诉她我觉得累,不想再学,并请她结束对我的关心。
她笑,而后说她不相信。但却并未追问。
我逃掉了越来越多的课,也再没有碰历史书。
班主任找到我,淡淡叹了口气,说,如果你再旷课,就要被开除了。
我木然注视着他,不答话。
这个我曾经最尊敬的老师于是又深深叹气,然后转身离开。
我多希望我从未听到过那句话。
或者我可以选择忘记它、原谅他。
但是我做不到。无论我怎样尝试,那句话都会猝不及防地出现,然后声波化为一圈一圈的涟漪,在我心头重重地回荡,不可停息。
——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
晕染开的,挽不回的失望。
我主动向学校提出了退学。因为我知道我这样下去没有丝毫意义。将来我不会考上重点高中,不会考上任何大学,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不如及早放弃,另寻他路。
从她目光直直盯在我身上时,我便发觉她知晓了我的决定。
我有预感她一定会问我些什么。
我在等待她问我些什么。
我展开她扔来的纸条:
“告诉我真正的理由,我不想永远迷惑下去。”
于是我一笔一笔地在她的话后面用力写下了那十个字。那十个,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复述给她的字。
——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
最后。
她带着长长的哭腔——
“你怎么这么傻!他知道你喜欢历史,那些书都是他借给你的!给你们补课,也是他让我那么做的!他是多好的老师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你对得起谁!”
她把纸条用力地砸向我——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看看你没听完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肆
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胡闹。■
你怎么能和他们在一起胡闹。
湮灭在,自己大脑蜂鸣声中的尾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