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红楼梦》中年高有德的贾代儒

现代人看贾府义学的“塾掌”贾代儒，一定不觉得这老头有什么好。

大凡是个教育者，身上一定会承载着家长的希望，贾代儒也一样。不说贾政对宝玉上学前的谆谆教诲，背后隐含着多少美好的希翼。只说身份低一些的秦钟的老爸秦业，也怀抱着希望，以能进这所学校为荣，欢欢喜喜东拼西凑了昂贵学费，亲自送到他的住处，盼望这位老教师能让儿子学业进益，一脚踏进富贵里。

但深入到他的课堂，我们实在看不到他有什么突出的教学才能，管理也很随意，大小不一的孩子乱糟糟的凑在一起，贾兰那么小，和二十岁的薛蟠在一起，薛蟠没什么水平，说起来或许还不如贾兰，但总觉得这么安排有点别扭。

当然，古代就这样，就学不分年龄，只要你好意思，三十岁仍然可以和小孩子坐在一起。所以，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因循守旧、毫无创意的老教师。

更叫人生气的是，他很大意，一大堆孩子还在教室里，他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扔给他的孙子随意敷衍学生。收了人家的学费，领了公摊的薪水，却不肯用心教导，反让孩子们变得更坏了。对自己的孙子，却又管得格外严苛，格外上心。孙子出了事，不询问、不了解、不谈心，直截了当按照自己的经验定性。

惩罚的方式就是加大作业量，又信奉挫折教育，大冬天让孙子跪在风地里读文章，让人觉得他内心粗暴荒凉、冷漠麻木，像一座早已废弃了的萧瑟城堡，死气沉沉地没半点生机和活力。

但是，家族的人眼里，这老头却被评为“年高有德”。年高在那摆着，没什么好说的；他的“德”，却让人好奇，究竟“有”在哪儿？

当然可以说是古今价值观发生巨大变化的缘故，那个时代的“德”现在看，不过是陈腐、虚伪的表面文章。但这个解释相对丰饶又细致、幽微且醇厚的人生况味来说显得单薄了些，寡淡了些。

这老头，他一辈子固守在读书人这个身份上，不曾想过别的出路。那个时代，和现代一样，不管混得好坏，都喜欢做点兼职。比如寺庙道观里的主持就不肯闲着。水月庵，多美好多诗意的名字，可你假若听到另外一个名字，美好诗意瞬间就会消失殆尽，它叫馒头庵，因为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因此取了这么一个浑号。

不仅如此，庵里的主持还是个皮条客，利用特殊身份，和大大小小的老爷太太都有勾连，谁家和谁家有了解不开的疙瘩，她能请各方神仙出面调停，做中间商赚差价。

再比如说，清虚观算是五星级的大道观，按说，五星级的大道观也是道观，该清清静静的，然而太太小姐经常去打醮，然后名正言顺地兼职接待戏班，道士们也因此接触了很多当红演员，生活过得可谓热热闹闹。

王熙凤也喜欢兼职，放高利贷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而贾代儒这个老头，一直固守清贫，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懦弱不敢蹚浑水，还是因为太懒不想瞎折腾，抑或像孔乙己一样坚决护住读书人的身份不肯脱下长衫，以免被人窥见是个怂包的事实。

总之，贾代儒给世人的印象是，经受住了诱惑，一辈子就干了一件高大上的关于读书的事，真的很不容易啊。

这老头一辈子只娶了一个老婆，并相守到老。他这位老妻给我们的印象是无声无息影子似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平日就罢了，特殊时刻，比如看见冻在院子里的孙子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怎么还是无动于衷，不跑出来给孙子加件衣裳或送碗热汤？

不觉得一个年老的女人会冷漠到这种地步，只能说是被她丈夫贾代儒这老头钳制惯了，钳制了一辈子，不敢求情。至于他人生中间的故事，比如有没有因为七年之痒闹离婚，或者挑逗、勾搭邻家小姑娘，或者出去吃喝嫖赌，被老婆发现，不得而知。总之，无论怎么样，他们相守到白头了。

与这老头相比，有人还真做不到这一点。尤其是宁国府一支，家里出名的乱，只有门口的石狮子干净。我还常常怀疑那些染病去世的夫人们其实是有抑郁症的，尤其稍有点争强好胜之心嫁娶之后对老公又无能为力的，看着老公纳妾、纳妾、纳妾，一直纳妾，怎么可能不抑郁？

比如贾雨村家里原本有个原配，又看上娇杏，娶来娇杏半年，原配就去世了，虽然文中未曾说明病因，但总给人的感觉是看着贾雨村只顾和娇杏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好像找到人生第二春，自己却被冷落、被遗忘，抑郁在心染病去世的。

贾代儒这老头在男女关系上没被世人抓住什么把柄，没有绯闻、丑闻，一辈子显得清清白白，这便算得上有德了吧。

这老头还怎么看怎么属于冷酷的那一挂。中年时，先后死了儿子、儿媳，心理上却没留下什么重大的心理疾患，以至于成为举止失措、小气凶悍的人。

贾政因为失了儿子贾珠，变得很知天命，一旦有什么事抗不过了，便开始认怂，比如对宝玉下狠手之后看见自己依然犟不过宝玉，便开始朝着解放宝玉的路上走了；比如贾珍用坏了事的义亲王的棺材，比如贾赦非要把女儿嫁给中山狼孙绍祖，他都劝了，但没有坚持，固然是因为身份问题，可这两件事都不是小事，是关乎着贾府整个家族的命运和脸面的问题，他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

王夫人因为失去大儿子整个人变得有点失控，一旦涉及到宝玉的利益，就突然狠下杀手，叫人防备不及，但她明明平时还是有点菩萨心肠的，比如一出手就给刘姥姥一百两银子。

贾代儒没有这些心理疾患。按说，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该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怎么溺爱都不为过，但是他不啊，他依然把他这一支复兴的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他的这个希望甚至大过孙子的青春正常需求。

孙子死了，希望破灭了，他也是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不见哭死哭活。残酷的命运于他，好像是踢到了铁板上，不曾动摇他半点心性。

他这一辈子应该也没有干过大节有亏的事。贾敬风评就不好，放着官好好的不做，跑到道观里研究化学药品。按主流价值来评判，这是任性，这是背叛，这是逃避责任。下一代宝玉也如此，无论怎么劝，就是不肯进入仕途，就是要在女儿队里混日子。

加缪曾说，我想继续做个疯子，按照自己的梦想而不是其他人希望的方式生活。但是贾代儒这个老头，一直待在孙悟空画的那个圆圈里，不曾走出半步赏鉴山野风光，不曾在花花世界任性胡为。他是主流价值体系里的正面形象，他以此为荣。

尽管我们知道，这个老头其实很自私、很贪财、很不负责任，没什么大能为。他不太明白，命运的权势遍及一切，它使一部分人飞黄腾达，使另一部分人潦倒落魄，不是根据事实，而是随心所欲，但他仍对孙子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可以说，贾瑞的死，他自己占一大部分原因，可他不自知。

或许生活中还有很多这样的事，他都这样应对。但只要他站在主流里，他就是正确的。平庸无能的他就这样熬着、熬着，成了家族中“年高有德”之人。

最后，贾府人把他奉为“年高有德”之人，或许只是需要有这么一个老头摆在那儿，装饰整个家族的门面，因为只有这样，诗书传家的底蕴才厚实，好看点。

至于这所义学实质怎样，只有贾政偶尔还问问，其他人无关痛痒，更有金荣这样的混子，来找饭吃，以致鱼龙混杂不一而足。

或许，此种情况，贾代儒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才不会那么上心。至于作为一个终生读书的人，他有没有追问过在世间的使命，有没有像无舵之舟漂在海上，随波逐流，与世浮沉，无意义无价值的过了一生，我们不知道，只是觉得他肯定会把“年高有德”这四个字理解成命运给他的最高、最好、最后的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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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樵髯，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