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这个时候，水流从秦小雨的身上要走一个大的弧线才能落下，她站着都不可以看到脚面了。Robert蹲下身子，一点一点给秦小雨打着沐浴液，她的身体起了一层细密的白色泡沫，她无聊地抓着泡沫玩耍。
“在想什么？”她问他。
“在想……你说她出生后会不会认得我？至少我隔着你的肚皮抚摸过她很多次，还亲吻过她。”
“会的我想。”
“会让我抱她吗？”
“医生肯定第一个让你抱她的。”
“嗯……可惜，会是黑头发黑眼睛。”
“你会觉得抱这样的孩子尴尬吗？”
“那倒不会，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是内心的感觉……有许多遗憾罢了。”
秦小雨忍不住摸了摸他湿湿的头发，他的头发上立刻多了些白色的泡沫，然后又很快消掉，她没有回答。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是一根皮筋，被两头扯着，都往外拉，自己绷的很紧很紧，随时都能断裂似的。
“我想，等生完孩子，我们仍然有一年时间，还可以好好相处，虽然，会有两个小家伙打扰，但也许我会慢慢习惯婚姻生活，等你走了，我心里完全空出来了，可能真的会考虑结婚也说不定。”
“我也希望有人照顾你，当然照顾别人自己有被需要的感觉，也很重要。”秦小雨真心地说，她不能忍受丢下Robert和女儿那种孤苦伶仃。
“就像你现在需要我一样？”
“嗯。”
秦小雨仰头，让水流从脸颊流过，虚拟出磅礴的泪水，她是那样迷恋这个时刻，安静到只有水流，只有蹲着的赤裸的Robert和腹中的女儿，赤裸的自己，没有时间，没有世间万物，全世界只剩下了这个水雾蒸腾的空间……爱真的就像铺满苇草的沼泽，看上去绿茵茵一片，风一吹呼啦啦地起着漂亮的麦浪，可是一脚踩踏进去，才知道无可挽回。
秦小雨最近去教堂次数略略减少，一来身体越来越不方便，二来她觉得那种教堂里没有圣像，连十字架都不悬挂，没有安静地祈祷的时间，真不如在家里捧着圣经读一会，冥思一会来的好。甚至，她喜欢关起门来，一个人朝着窗外的方向，跪下来，闭着眼，想象上主慈爱的目光正透过窗玻璃，抚摸在她的身上。她为腹中的孩子和Robert祈祷，为梁晨的未来祈祷，她祈求上帝为她做一个最好的选择，让两个男人都可以原谅自己，都可以拥有幸福，都可以有陪伴，即使自己不在身边的那一个，也要幸福快乐下去。
她祈祷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起身的时候，膝盖会有点疼痛，可是她享受这疼痛，她真的在希望所有的苦痛都自己背，而不要两个男人之间有嫉恨。
梁晨的照片墙再有两张就满了，他告诉秦小雨说他已经买了两周后的机票。算日子刚好是秦小雨预产期的当天。
秦小雨说：“你过来怕是只能添乱，去做手术，人家也不会问你意见，陪产和签字都是Robert该做的……到时候会不会心里不舒服啊？”
“当然会不舒服，但还不至于舒服到不想见你和二宝。不过的确有一点嫉妒Robert，居然可以陪产，我的孩子我都不能看着她怎么出生，他倒可以全程陪着看。”
“你怎么不说我痛苦的时候是他陪着而不是你？可见你心里只有孩子没有我。”秦小雨假装生气，也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自己的心虚。
“呀你看你，那不都是一个意思吗？”
“不过也有人说丈夫不陪产也有不陪产的好处，有些丈夫因为看了这样痛苦血腥的场面，以后性生活会受影响。”
“我想也是，老婆生孩子受那么多苦，以后那个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一幕的，要是心里再对老婆有些敬佩和歉意，再怕她又意外怀孕受苦，根本就不能随心所欲……男人想越多，越容易坏事儿，那玩意也就越不行。”
“所以，还羡慕Robert陪产？”
“好吧好吧，不羡慕了，最好他以后不想碰你才最好，哈哈。”梁晨爽朗的笑声像冰棱在秦小雨的耳边敲响并断裂。
“其实我还是觉得你不用那么早过来，我可以等孩子三四个月的时候，一起带着安妮回国。我们回去，一见一大堆亲人，顺便也见见我爸妈……对了，我弟媳也怀孕了，我爸妈明显对我的关心少很多，他们全心全力地在迎接他们的大孙子呢，你想，我弟弟结婚都六年了，一只标榜丁克，现在突然有孩子了，不得把我爸妈高兴死，估计我回去了，也只是个被冷落。”
“还是我先来，宝贝女儿出生亲爸不在身边怎么行？等二宝大点儿，你带她们一起回来我也放心，国内的空气和实物质量……我可不能让我二宝再受什么哭。”梁晨很坚持。
“好吧，你来了也好，安妮也有人照顾几天，如果我住院的话。”
结束了这段对话后，秦小雨的忐忑渐渐变成了一种恐惧。她最担心的是Robert看着出生的孩子会有一阵狂喜，这狂喜促使他去占有更多，比如为他的女儿争取母亲……可是，何须争取？只存在怎样选择而已！而梁晨则是面对一座即将倾塌的冰山，每一个棱角都是一把锋利的冰刀，每一个刀锋都在冰山倒塌的那一刻，会刺入他的身体……她不能让一个生命的诞生来毁灭另一个生命，可是她却确确实实地这么在做……
别的孕妇在这个时候都担心的是手术或者自然生产的疼痛，或者是一种要见到孩子和笨重身体即将解脱的喜悦，可是秦小雨却觉得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充满黑暗，孩子只是黑暗深处的一声啼哭。
Jessica和刘慧最近也常来家里，嘻嘻哈哈地说着些羡慕嫉妒恨的话，刘慧不错，知道实情也一丁点没有透露给Jessica。她们都说到时候秦小雨生了，要各自送一份大礼，在孩子抓周的时候，还要让孩子抓阄决定认谁做干妈……这些欢乐的话题，也只给秦小雨一些浮在表面的快乐，她的内心深处，完全被梁晨的未来给笼罩了，那像一层不透光的幕布，黑暗而令人窒息。
可是不管怎样，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往前过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了。
3月26号一大早，秦小雨预产期当天，她顺利入院。
经过一系列检查，发现孩子的胎心音突然低于110，且有点胎位不正，加上秦小雨低血压贫血严重，所以经过医生们的会议研究，决定继续实施剖宫产，因为Robert会中英文，所以没有申请翻译，不过要申请的话，那笔不菲的费用也是由澳洲政府出的，当听到护士解释到这里的时候，秦小雨觉得好像生孩子不是自己的事，而是澳洲政府的事，她深深地被这个国家的体贴所感动了。
和国内生孩子一样，上手术台前，还是要备皮，插导尿管。自从和Robert在一起后，其实秦小雨已经很注意去修饰私处了，从来没有过杂草丛生的感觉，所以护士给备皮也轻松简单，不如生安妮的时候那么忐忑和复杂。
进手术室前，秦小雨插着导尿管去了一趟洗手间，她在镜子前匆匆地画了个十字，心里默念着让上帝帮她，主宰她，给她勇气，完了进了手术室，护士，麻醉师等各种人来来往往，手术室一度很热闹的样子。尤其麻醉师最详细，问了无数的问题，讲了无数的可能性，让人觉得生孩子真是一件恐怖的事……记得生安妮的时候，只是医生简单地读了一下手术协议上的内容，然后让梁晨确认签字，一点也没这么复杂。
秦小雨选择半麻醉。打麻药的时候，她浑身冷的发抖，麻醉师给她拿了床毛毯，Robert则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开。
医生，是的，不是助产士，秦小雨有幸被安排到一名产科医生执刀。医生先是拿了一块冰，放在秦小雨的小腹，不断地变换位置，问她有没有感觉，她摇头说了没感觉，医生才拿起手术刀。
这个时候麻醉师依然坐在手术台的一侧，他用手指抚摸着秦小雨的两个耳轮，轻声地问一些问题分散秦小雨的注意力，尽管这样，秦小雨还是听到了刀子划在肉上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秦小雨问Robert。
“嗯……不要怕。”
“我不怕。”
Robert轻轻地抚弄着秦小雨的胳膊，让她放松。
“告诉你件有趣的事，以前生安妮的时候，我还事先写了封遗书，进手术室的时候我让梁晨看，他不看，等安妮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再让他看，他看了两行就泪流满面了……所以这次我就没那么傻了，我什么都没写。”
“手术很安全的，你那的确是多想了。”
“估计梁晨可能再有两三个小时就能到了吧……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说不上来的东西，也许是命运。”
“别乱想，Jessica去接他了，Jessica老公也一起来了这次。”
听到这里，秦小雨突然心里有巨大的慌乱……如果孩子生下来，所有的人都看到孩子不是梁晨的，那种痛苦无意于每个人都拿巴掌在大庭广众下抽梁晨耳光……怎么办？如果被欺骗被羞辱的痛苦是可以掩藏的，倒可以忍受，还可以保留一点虚伪的体面，或者说痛苦是预想得到的，也会有心理承受的缓冲，可是梁晨对即将呈现在自己面前的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他们会一起到医院？”
“当然，你的手术时间最多四十几分钟到一个小时，他们当然是第一时间来看你和孩子了。”
秦小雨的头嗡地一声，感觉供血不足似的，几乎要晕过去。
与此同时，在澳航的A380中，梁晨难掩心中的喜悦，他对旁边的王璠说：“唉，生个澳洲小孩有屁用，人家美加哪生就哪国籍，在澳洲生孩子也白生，以后还得攒钱让她留学，累死人啊。”
“那就想办法这几年办移民，留学费用澳洲可真不便宜。”
“是啊，都快撑不下去了。”按照梁晨的计划是，等秦小雨娘仨拿到身份，他就给王璠包括所有同事说其实秦小雨不只是陪读，还同时办了技术移民，只是怕结果不好没告诉大家，要是有人问什么专业，嗯，就说会计专业好了……这样，秦小雨和Robert一离婚，过个一两年他们再复婚，他身份也就解决了，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只有让人羡慕的份，他还有个土生土长的澳洲女儿，太值得人期待了。
“你考虑了怎么移民？”
“想过，先让小雨在语言环境里好好学习语言，完了学个会计啥的，做技术移民。”
“嗯，是个办法，不过得快点，听消息会计这一行也开始不好做了。”
“孩子生了就着手办，生孩子目前是第一大事，哈哈。”
“是啊是啊，一会到了医院，我给你孩子个大红包，我老婆早都叮咛我了。”王璠附和着，也是笑意满怀。
“谢谢谢谢。”梁晨一心的愉悦。他朝机舱外看去，飞机已经距离悉尼上空不远了，飞机开始降低高度……他和他的妻儿又越来越近了，再看这个国家，这个少了高楼大厦的城市，他居然有一种类故乡的感觉，也生出一股浓浓的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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