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诗的王国。从诗经、楚辞、汉赋、六朝骈骊,到唐诗、宋词、元曲、清联,不断流变,不断创新,形成多种文体,多种结构,多种格律。也可以说是诗体不断解构,不断重构的过程。
在文学史上,以盛唐律诗的形成为分界线,大体上可分为建构和解构两大过程。
从周秦到盛唐,是诗体的建构过程。表现为句式字数的增加,句式结构的规范化。句式,从二言开始,到汉代已达七言。《文心雕龙·章句》云:“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路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而体之篇,成于两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齐梁以后,致力于句式结构的规范化。四声的发现和推广,大大促进了规范化进程。到唐代,律诗、律赋的结构已臻于尽善尽美。
从盛唐到清代,是诗体的解构过程。一方面,从乐府、律诗、绝句衍生出 “长短句”。于是“诗”解构为“词”。另一方面,从律诗和骈文剥离出“对仗句”,由律诗单对和骈文偶对,发展为既对又联的两行文学。于是“诗”解构为“联”。古典文学文本解构为对联的最好证据是集句联。集句联不仅集诗句,而且集词句,集经句,集名句,或兼而集之。因此,对联是古典文学的解构文本。
集唐人句题酒家楼
劝君更尽一杯酒;
与尔同消万古愁。
上联王维《渭城曲》句,下联李白《将进酒》句。梁章钜云:“可谓工绝”。
诗的对仗句可以直接用作对联,但不是集句联。例如:
杭州韬光寺观海亭
楼观沧海日;
门对浙江潮。
此联是唐代宋之问《灵隐寺》诗中的名句。“纪事云:之问贬黜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长廊行吟曰: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久不能续。有老僧点长明灯问曰:少年夜久不寐何耶?之问曰:偶欲题此寺而熟思不属。即曰: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之问愕然,讶其遒丽。迟明往访之,则不复见。寺僧有知者曰:此骆宾王也。”
集句联中以集宋词最为雅丽可观。例如:
梁启超赠徐志摩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此联集吴文英《高阳台》、姜夔《点绛唇》、陈允平《秋霁》、李祁《西江月》洪咨夔《眼儿媚》、陈与义《临江仙》六句而成。
梁启超说:“此联极能表出志摩的性格,还带着记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尔游西湖,别有会心。又尝在海棠花下,做诗做个通宵。”此联仍保留了词的特色,但已经不是词了。说对联解构古典文学,无可非议;说对联重构古典文学,更为恰当。
吴文英《高阳台》写西湖春愁。取“临流可奈清癯”,联系上下文 “怕舣游船”,“飞红若到西湖底”,就知道在西湖游船上。从而巧妙地隐喻“陪泰戈尔游西湖”这个主题。此句也有“湖平似镜”,“顾影自怜”的含义。
姜夔《点绛唇》写太湖秋色。取“第四桥边”,作为连接“临流可奈清癯”和“呼棹过环碧”的桥梁。西湖苏堤有六桥,此处用“第四桥边”也是非常合适的。
陈允平《秋霁》写平湖秋月,取 “呼棹过环碧”,点明在西湖船上,使“临流可奈清癯”不再是隐喻。“呼棹过环碧”中有两个动词,顿使人物和景色活起来,增强了动感和美感,出色地完成了上联游西湖的主题。
李祁《西江月》写游兴。用“此意平生飞动”,赞扬徐志摩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这是全联的立意所在。
洪咨夔《眼儿媚》取“海棠影下”,用以描述 “在海棠花下,做诗做个通宵”。地点应在北京。海棠,应是西府海棠,北京名园或名人故居的院子里多种西府海棠。天坛斋宫的海棠,开花时一片花海,绚丽夺目,蔚为壮观。
陈与义《临江仙》写怀旧。用“吹笛到天明”代替上一首词的“立尽黄昏”,更富有诗意。
这副对联是梁启超集宋词的代表作。因为有徐志摩陪泰戈尔的故事在内,成为文坛韵事,可以传世。
也有集古文名句的,例如:
伊秉绶题扬州平山堂
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送夕阳,迎素月,处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上联集范仲淹《岳阳楼记》和欧阳修《醉翁亭记》句,下联集王禹偁《黄冈竹楼记》句,天然浑成。读一副好的名胜集句联,不仅卧游胜地,而且重温名著,一举两得,其乐无穷。
长期以来,文人学士把对联视为“雕虫小技”,“民间文学”,“文字游戏”;文学史家也没有给对联以应有的地位。这也与对联自身的发展情况有关。客观地说,诗词曲赋骈文与楹联各有特色,可以互相沟通,不能互相取代。由于对联结构是开放性结构,对联文本是解构文本,其中包含着古典文学的精华,却是一个无法否定的事实。
(选自陆震纶《中国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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